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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那人是邵克轸。她认得。清秀的面容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但是隔得时间太久了,她已经认不出那身形了。即便与之过招数次,也分辨不出那是师弟。
      他小时候,她还挺喜欢这个小男孩来着。因为他文静乖巧,因为他即便不被自己的师傅允许和大师姐在一起玩太长的时间,也依然想偷偷地靠近她。
      我以前有个姐姐,后来——
      没有说完,就被董启明叫走了。于是她不知道后来之后的故事。现在再也不会知道了。
      也怪无极派功夫太多太杂,她从不知道还有拐子这一流。十余年间这对师徒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最后出现在这里?如果说一直以来都是邵克轸,许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从铁牛镇到终南山袭击自己想要自己的命的是他,以及毛元昊;一直在跟踪她们的人也是他,至少他的确能做到;也许抢夺了白玉床的人也是他,也许引诱王建到树林撞见她和居觐的还是他,带人上崀山欺师灭祖屠杀同门的就更是他:但为什么?
      那一瞬间,他看见了那是自己师傅的身法,自知难逃一死,于是拿下面具求她救命。可她救不了。太晚了。从很久之前就晚了。
      多像当年啊,两人一起玩,他怕被师傅发现,一直呼叫她给自己打掩护。
      太晚了,你知道你师傅是那样,但你还是选择了追随。
      “肯定是董启明,错不了。”于是她对卢亟和王子安说,“杀王老爷子的也是。肯定是他,只能是他。”卢亟还问会不会另有他人,毕竟虽然绝世高手不做几人想、也不是只有董启明一个。
      “不会的。邵克轸这人我知道。虽然很多年没见了,但他追杀我那么多次,最后能以真面目示人求我救命,一定是知道来者会杀他灭口、而他无法反抗。”
      “可是这样不也一样暴露吗?他杀了邵克轸,就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即便不是完全坐实。那大可以留邵克轸给我们,后面杀,或者留给我们杀,都可以啊。”
      “是这样,但——我们现在只知道是董启明,找不到他。如果活捉了邵克轸,说不定就能找到了。”
      卢亟兀自摇头说着什么“有其师必有其徒”的话,她却望向远方。是什么呢?就像居觐得知实情之后问她的那样,为什么欺师灭祖、上门屠杀自己的同门?她只能说不知道。当然不是争夺掌门的位置,更不是为了复仇——没有仇,而且董启明比李毓还要了解无极玉册上的太一神功,也不需要抢玉册:看上去不冲着任何其他原因,那就是只能是冲着自己的来的。
      为什么?好像问完这个问题自己就真的“死不足惜”了。自己死不要紧,但是居觐——
      于是她拉起居觐的手腕,居觐笑着想挣脱:“我没事。”
      “我看看。”她柔声安抚,伸出左手抓住居觐的小臂以防挣脱。居觐想必自己闻不到自己身上灵霄丹与七叶一枝花的味道,鲍鱼之肆,芝兰之屋;但她能闻见,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药,知道一旦居觐过度运气之后那种细微的香气,甘甜,清爽,仿佛神清气爽,实际上——
      “你把邵克轸的拐子都打碎了,还说自己没事?”放下手腕,她望着居觐,尽量放软了自己的语气,“无论往后遇到什么,都要冷静,我们四个人,四个人一道,是可以打得过的,你不用逞强。”
      风雨飘摇惊涛拍岸的,这样的脉象怎么行?
      居觐应好,笑得很甜,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救命药被一个更加神出鬼没的人给夺走了,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半月。只有她,仿佛站在深渊往下看,只见一片漆黑。
      居觐此刻虽然还站在此岸与自己肩并肩,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纵身一跃,就到对岸去了。那时候居觐想必还是笑着,可她再也碰触不到了。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涌起无限的恐怖,仿佛深渊底的黑暗翻涌上来裹住了她。
      她望了望另外一边的王子安,又看了看卢亟,两人的表情远比自己严肃,尤其是王子安,表情凝固如同天山上的冰川。她于是对居觐说 :“一会儿,咱们什么都别管,除非你王姐姐需要我们帮助,否则不要出手,明白吗?”

      那天岳元彬和邵克轸死后,她们立刻跑回大营,与守备一道,参与救火。等火势稍微得到控制,刚把守备罗骏拉到一边,这被大火熏黑面容的壮实汉子就要拜谢救命之恩。卢亟立刻把守备扶起,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罗骏脸上的表情登时变了数变,最终点头会意,立刻喊来一位军官,假借去城里找救兵报上级的机会,让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把四人送进长安城,“尸体我自会派人去殓葬。义士保重!”
      黑暗混乱中四人得军官得护送,顺利混进了长安城,趁天未亮找到长安西北边的一个大院,卢亟上前敲门,守门的一看是她,惺忪睡眼立刻警醒,让进人来。庄园主人被叫醒,起来见到卢亟,还未说话,卢亟便说:“不问,不说,不怕。”主人便再没答话。
      早饭时,王子安问可否安全,卢亟说绝对安全,“别说什么董启明,就是天王老子、大罗金仙,也找不到这里来。”
      她们本意打听消息,再做打算。谁知当日卢亟和王子安乔装上街时——白藏不宜抛头露面,万一被长安白家铺子里的掌柜伙计或是相熟之人认出来,就不知道哪只耳朵会给听去了惹出祸来——就听见王子焉入城的消息。在长安,她不过是个江湖豪族家的小女儿,武功非当世高手,更不像王子誉算半个世家高门出身,看得起她的人根本不多,何以突然街知巷谈?仔细一听,竟然是以常山王李忻的谋士和代表之一的身份进城来的。长安百姓这一年来感于局势变幻、镇日惶惶,但凡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好奇议论,何况突然冒出来一个有名有姓却从无了解的人呢?
      “她在这里,”王子安低声说,接着忍不住冷笑一声,“叫我想什么好?”
      “想也不用想了,”卢亟安慰道,“你也别——”
      “你能打听到她的手下都有谁吗?最好是先前从王家带出来的人。”王子安问,“既然都来了,那我倒要见一见了。”
      卢亟自然说自己能。这一能,现在四人一道蜷缩躲藏在长安某处荒废的寺庙里,静静等待。说来也奇,平日里繁华安宁的都城,也能容下这样的角落。王子安还问她这样做是否稳妥,会不会闹出乱子,反而耽误她们找董启明;她想了想说不会:“事到如今,长安城出什么事都不算事了;再说,我觉得这些事彼此之间都有关系。”
      荒寺外面,隐约听见相当整齐的脚步声,人数不少。她看一眼居觐,用手指比划了个走路的意思,居觐点点头,她又举起拳头,居觐还是点头。她于是转过去看王子安,王子安只是冷若冰霜地望着漏过一点点月光的门外。
      看我啊,她想,百余人,难道你还要——
      王子安看了她一眼,笑着点了点头。就跟那天晚上趴在王子焉的侍女游玩的酒店房顶上、顶着寒意对暗号时的笑容一样。很疲惫很无奈,但也满足。王子安在承认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两人很快地打听到和王子焉本人一样招摇的侍女瑶琴在何处快活,快步到了地方,跳上人家酒店的房顶,她用腹语,按照王子安教的,向屋里的瑶琴喊,“内史腾,韩王安{23},阁下可是阳翟韩非?”
      以内力发声,瑶琴自然无法当作没听见,未几心惊胆战地走出来,站在小院里回答,“非也,小人乃是申不害。”又问阁下何人,请出来说话。
      “白头公何在{24}!”
      她都能听见这话一出之后瑶琴愣了愣,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声音,“大人冤枉,小人不知!”
      “不安不移与人{25}。请南顿王{26}明日正午,在禹都见吧!”
      内史腾,韩王安,问是不是颍川王家,是出门在外第一个要对的王家暗号;阳翟韩非,问是不是王延家的。瑶琴出来说自己不是韩非只是申不害,就是说自己只是侍女,不是姓王的。用说白头翁何在的典,等于质问王子焉人在何处,瑶琴的回答是不在这里,有话请说,她带话就是。说不安不移与人,指有事相求,禹都则说是长安城的西北边。
      走了之后她还问王子安,真是一套麻烦死的黑话,别说没文化,就是饱读诗书,不知底细,也听不懂,搞成这样就为了让人听不懂以便保密吗?这倒是可以佐证设计这一套密语的王正有别人想不到的大野心了。“可你光和她约定了西北边,没说是什么地方啊。”
      “你忘了你昨日与我说的那个地方?我们一定会在那里见,王家人都这样。”
      于是她们现在躲在这里了。她不是不相信王子安,现在也没心情去想相信不相信的,她知道王子安一旦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就不会轻易改变,所以你现在在想什么?难道你要?
      外面脚步声渐渐消失了,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就在此刻,王子安起身走了出去。

      “三姐。”王子焉站在数丈外,独自一个,好像刚才的脚步声都是幻觉,“听说你找我,我就立刻赶了过来。唯恐来得晚了,坏了三姐的事。”
      王子安站在原地,背上挂着长刀。王子焉打量她,她也打量回去,“听说你来长安了,我就想着找你帮忙。你也知道,我和二哥现在,在东都惹了一身官司。”
      “哦,那件事我也知道。想必都是误会,不知道二哥怎么样了?”
      “他,他在里面呢,伤得严重。得请你——”
      “自然,我安排车马,让二哥和三姐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只要……”
      王子焉拍了拍手,一群甲胄武士立刻从四下里冒出来,刀剑出鞘弓箭上弦。见状,她摇了摇头。
      太急了。
      “三姐,只要你把手里的两把刀都交出来,一切好说。如若不然——”
      她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呢?当然,是不太好发现。如此桩桩件件都能解释了,从天都峰上开始,或者更早于那时,一切就改变了,王子焉就想好了,布局了,机关绊线全部准备好了。在金陵的时候她以为这姑娘依然是留在暗中观察的,不疾不徐的,谁知道行动的如此迅速——又或者,是李忻许了她什么高官厚禄,让她如此不耐?还想要刀,这刀到底有什么重要?
      “我不给,你就要放箭射死我?不必说了,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王子焉笑起来,也许是为了壮胆,或者实在快乐,她不想知道。但突然之间,卢亟和白藏还有居觐从破庙里走了出来,尤其是卢亟,不但来者不善,更大吼一声:“王子焉!别痴心妄想!”
      王子焉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霎时瞪圆了,“三姐,你算计我!”
      “算计你?”她看着王子焉咬牙切齿的样子,竟然觉得很快乐。王子焉被激怒,在那里骂了起来,威胁四人自己要放箭把她们射成刺猬,而卢亟自然骂了回去。她在一片嘈杂中把手放在长刀上,“卢亟,你别管。这是我和她的事,我家的事。”
      她听卢亟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出心上人并不同意,但是被白藏拉住了。
      “子焉,你想要,你就来拿吧!”
      说着,她将刀鞘向后一扔,双手握着长刀,往前冲去。
      王子焉也大喝一声,一群甲士上前,一队人用盾牌将她护住,另一队人则在前方一跪,弓拉满,霎时漫天箭雨。王子安足下生风,踏着从小熟记梦中都在走的步法,身体旋转如舞蹈,手中长刀不似王正与居觐交锋时的不疾不徐,快如闪电一般竟然将所有的箭支全部挡开,砰砰砰砰飞入旁边的树上。见状,训练有素的甲士以六人一组,长短兵器搭配起来,自成阵法,向她围拢过去。
      黑暗中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盾牌们看上去真像从颍川——哦不,从金陵开始——从王正的丧事至今这段日子里两位叔叔的重重要挟与压迫。她心里倍感愤怒,手上更下功力,向左奋力一挥,六个甲士拦腰受了一刀,铁甲开裂,人也飞了出去。
      其余人等见状,更紧密地围上来,上来多少,她就打飞多少。大开大合,刀气所至如秋风扫落叶,无人能挡。众甲士见状惊恐,知道小队难敌,便一拥而上,一时间长枪砍刀无不向前,几乎要把她围在中间,寒光凛凛,围堵重重。
      所有人都想要从她这里获得什么。他们要夺走自己所爱的人事物,他们并不在乎自己怎么想,自己一再退让一再保守,结果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他们甚至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惜撕碎自己。
      撕碎?来啊!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接投身敌军阵中,仿佛听见背后卢亟在呼喊,她却闭着上了眼睛。也许看得见会更安全,但是闭上眼她会更愤怒。只见她在乱军之中如翩然蝴蝶飞过树丛一样穿行,别说片叶,连头发丝也碰不着,但一袭白衣手握长刀又实实在在地是不可阻挡的杀戮之神,从左下往右上撩,又左上往右下劈,横一刀竖一刀,干脆利落的动作里全是阵阵杀意,连身后若有人赶上来就用刀柄直接顶回去的动作也充满了力量,这一捅愣隔着铠甲顶断了人家的骨头。
      如此不过片刻的时间,人群哀嚎渐起,开始有人后退。她微微睁开眼,确定自己的确在走向王子焉的方向。那一瞥,她看见王子焉的表情死一般难看。为什么?她用百分之一的心神在想着,想着那张甜美的脸上以前常见的天真神情和直到现在才见识到的嚣张跋扈和狠毒——爷爷要她守护的家族到底是什么?是出生时无法选择只能与之共处的一群人?还是因为彼此之间有血缘关系就无条件支持自己的人?像白藏,家族是她自由不羁的基础,反正随时有家可回,随时可以飞出巢穴去;可对于自己,或者对于卢亟也是这样,家族更像是束缚的基础,永远对你有所指望,有所要求,哪管你自己想是不想?
      家族可以是基础,也可以是支持,家族可以是巢穴,也可以是牢笼,支持你的“家里人”下一次也可能反对你,甚至像现在想要杀了你。背反是如此轻易。
      靠近了王子焉面前的甲士,重重盾牌,简直是一面墙。墙啊,一面墙,一面一直伫立的墙。她还以为这面墙可以倚靠,后来发现这是危墙,而她呢不管是不是君子都必须要立其下、甚至要支撑这面墙,现在——
      她双手执刀,将满心的愤怒怨憎全部汇聚一处,奋力横砍一刀,盾牌碎裂,甲士随碎片飞散,呼啦一声,刀柄狠狠敲在王子焉的头顶。
      她终究还是没有下狠手。

      破晓前,四人安顿的宅院深处的地窖里。居觐靠墙站着,昏暗的地窖里只有一盏油灯,王子焉的脸上有几道血迹。
      “说,董启明在哪里?”卢亟自告奋勇,让王子安到一边站着不要插手。金锏放在王子焉腿上,那意思,不说就打断。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都是——”
      王子焉发出嘎嘎嘎嘎的狞笑,“你们难道还当真以为,一切都是李忻那个蠢货?李忻连董启明是谁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到底还是王子安走上来,扇了一巴掌,接着对卢亟道,“打断吧,我不介意。就是别从腿开始,直接打脚趾头,一个一个打。说一句打一个。”
      卢亟尚未动手,居觐看见她表情似乎有些为难,王子安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哪知道王子焉受了威胁,竟然依旧癫狂地笑着:“三姐,我以为你是个什么英雄好汉!刀法那么精,怪不得爷爷要把长刀给你!可你知道了那么多事,还留我一命,心软至此,还想当个屁的族长?哈哈哈哈哈哈哈!”
      居觐没咂摸出这话里面的话来,她只是觉得不对,但哪里不对呢?王子安倒是反应过来了,突然夺过卢亟的金锏,顶在王子焉的下颌上吼道:“说!!大哥、爹爹、爷爷的死,是不是都和你有关系!!是不是就是你!!”
      卢亟不知道应该拉还是不拉,她看向白藏,白藏摇摇头。再看王子焉,那张脸上的表情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变成茫然无措,接着变成慌张,再变成惊恐,最后,归于癫狂。
      白藏拉着居觐走了出去,“走吧,我们别听也别看了。”
      两人走出来,关好地窖门,满天星斗,天要亮了。
      居觐望着启明星,问道:“真的有人会为了什么利益害死自己的爷爷?”她不明白,她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从不认识自己的爷爷,所以不明白。
      白藏摇了摇头,“董启明会为了什么目的,杀死自己儿子一样的徒弟?你永远不知道,人会为了什么样的利益做出禽兽都做不出来的事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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