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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氓之蚩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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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钊正欲遣人去请梁戈,却见皇穆远远而来,忙迎上前。
“今日我陪殿下,殿下在箭场了吗?”
“回禀主帅,殿下已经开始练习了。”
“他臂上的伤好了吗?”
“每日敷些膏药,疗效甚微……”
皇穆笑起来:“知道了,指挥使不必相送,我自己入内就好。”说着步入箭场,行不多时便见元羡正在射柳。
射程不远,她抬首看向天际,月色正好,风从东面来,不算强劲。元羡持弓,拉弦,放箭,偏了。
看不出沮丧,他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再次搭弓放箭,依旧偏了。他不曾停顿,一箭连着一箭,偶尔将柳上拴着的金球射下,但皇穆知道,那不过是侥幸。
她看了片刻,知道梁戈所言不虚,何止是心绪烦乱,无心弓射。根本是糟蹋弓箭,枉她还曾想送他一张好弓。
她缓步近前,元羡大概以为是梁戈来了,并不回首,径自一箭连着一箭。
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近前几步,将他左右手腕托住,将姿略略调整:“殿下太僵硬了,要松弛些,风从东面来,右手放箭时候,略低些。”
元羡猛然一抖,正欲回首,皇穆却又贴近了些,沉声道:“试试看,殿下且松弛些。”之后对准一支坠着金球的柔柳,勾住元羡的手,轻轻放箭,柳枝应声而落,一只法术幻化的小白鸽从金球中振翅飞起。
皇穆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轻捏他的肩膀:“这样疼吗?”她感觉到元羡微微抖了抖,听他逞强道:“还好。”
皇穆笑着顺着他两肩向下捋,手上劲道渐重,捏至大臂处毫不意外的听到了元羡抑制不住的闷哼之声。
“殿下的手臂拉伤了,需静养些时候,最近,不能再练箭了,旁的最好也少做。文书等事,请人代劳吧。”
元羡颓然放下弓,良久,才低声说了句“好”。
皇穆微微俯身将他手中弓接过来,搭在手上略试了试,这弓十分沉重,弓弦又上得紧,并不是元羡可以驾驭的。她左右看看,见不远处有一张石桌,桌旁分布着四个石凳,笑道:“殿下有没有兴趣月下小酌几杯?”
元羡怔怔看看皇穆,点点头。
两人行至桌前,皇穆道:“殿下请先坐坐,臣去吩咐人送些酒菜。”
她去不多时即回,在元羡对面坐了,元羡有些怅然地与她对望。两人半晌无话,直到宫人送了酒菜,一一在石桌上布好。皇穆待众人走远后,起身给元羡倒了杯酒,又将自己杯中添满,举杯对元羡一笑:“殿下。”
元羡被她的笑刺得心中一疼,撑着也举起杯,与她的酒杯轻撞了一下,一饮而尽。
“臣初时习武,长剑时常脱手。彼时力量也不够,敏捷也有限,陆深等人都觉得臣不是习武的材料。但那时候,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崇荣薨逝后,臣终日无所事事,参习白虎殿也好,任麒麟殿主帅也好,不过是陛下,想臣有些事做,不要终日哀痛。是以众人,亦未曾有过厚望,未曾有过期待。臣也没有。但很喜欢习武,因为非常疲惫,疲惫之后,可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她说着笑起来:“那时候已经过了最早,时时想要梦到崇荣的时候,所梦皆是噩梦。亟需疲倦、劳累,不然,无法入睡,便是睡着了,也不安稳。但居然慢慢就娴熟起来,还是赫詹发现的,说我渐渐能抵挡几招,甚至有时候还要费心克制。但那已是习武几年后的事情了。殿下,习武,于书道、治学是一样的,初极狭,才通人,要摸索一段时间,才会豁然开朗。身处其中,难免焦灼,这是必然的经历,殿下无需焦躁,潜心静气,不多时,就会豁然开朗。习武一道,需循序渐进,不必亦无法争一时。”
元羡轻点点头,低声道:“主帅所言极是,受教了。”
皇穆笑起来:“臣与殿下不同,殿下神思清明,志存高远。臣那时候,神智昏聩,习武仅仅是为了安睡,是以便是进益缓慢,也并不为之烦恼。”
元羡忍不住蹙起眉头,看着她,轻声道:“不要这样说。”
“这是事实。最初时候,陛下与众臣,包括臣自己,都未曾想过会有如今的局面。我无心掌权,只想安然做个傀儡。那般怠惰,三心二意,时日久长了,竟也练就如今身手,殿下如此勤勉,假以时日,定当所向披靡。”
元羡轻轻点头,半晌又道:“那日,听闻是主帅送我回来的。多谢。”
皇穆微笑着看他,并不想说什么客套话,两人良久不语,皇穆将杯中残酒饮了,对元羡道:“殿下,臣帐内还有军务事,先回去了。臣遣人请了樊焉,殿下的手臂,一会儿让他看看。”说着也不待他回应,拱手揖礼,转身走了。
路上想起在玄云宫司命处天窥镜内所见。她这些年在其间见过不少境遇,皆一一实现了。那镜中所见,从不偏离现实。未来的某一日,元羡会和自己拔剑相向。
那也没什么,没什么。
元羡又坐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回帐,樊焉果然在,检视了手臂,开了些膏药,唠唠叨叨又叮嘱了些事才退下。
元羡坐在椅上活动手腕,想起今夜皇穆一番语重心长,深悔当时没有再多说几句,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可是要说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起她曾经痛苦万分的生活,说起最早,应当是刚刚失去崇荣的时候,只求他能日日入梦,后来大概是渐渐生病了,思虑日重,每日便皆是噩梦。他想起圣灵院中所见的那只与皇穆极亲昵的食梦貘。
他起身至书案后,取出那块如意形的白玉麒麟玉佩,拿在手中不住摩挲。
她对自己,是有情的。当然是梁戈劝谏无效向她求助,但她那一番话,他不相信她还会对别人说。换了别人,天君若是还有除他和既鸣之外的儿子,她也会在诸多事上费心扶持,但不会如此推心置腹,她对自己是有情的,远非之前他所以为的,不过是敷衍,不过是为了麒麟殿。她那些话他其实从来也没信过,那些含情脉脉是真的,那些日日耳鬓厮磨的温存,默契都是真的。
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留住,这如琉璃般易碎,彩云般易散的美好。他是退而求其次的存在。实际上皇穆没有求,是他凑上去,不管不顾地凑上去,让她看见他,被她所接纳。如果崇荣还在,她眼里没有他,看都看不见。他想起水月镜中的她的回忆,浩渺的过去,无所不在的崇荣,她提到他只有一句话,“呆头呆脑”。
他双手合十将玉佩握在掌心,臂肘撑在书案上,怔怔回想,心中并不觉得委屈。并不是公平的比试,将那时候的他用来与崇荣相比,不公平。而且他是她的心上人,自己不过是远在单狐州很久见不到一次的哥哥。他又想起陆泽,陆深,想必在她心里,他们也要比自己亲近上许多。
他展开手掌,细细端倪那枚玉佩,倘若使他将这枚玉佩拱手于人,他无论如何不舍得,一枚玉佩尚且如此,何况皇穆。
皇穆并非是一枚玉佩,也并不归他所有。
他怅然胡思乱想着,秦子钊入内,上前轻声道:“殿下,聂掌书请见。”
元羡厌烦地皱皱眉,将玉佩握在手中:“你与她说,我休息了。”
秦子钊面有难色:“她说,有要事相禀。”言毕见元羡面色不虞愈发低声道:“臣见她似乎真的有事,殿下或者见见?”
元羡蹙眉看着秦子钊:“你对她,十分有好感。”
秦子钊哭笑不得:“殿下,这便是欲加之罪了。”
““她有没有与别人说过什么?”
“不曾。”
“军中、东宫之中,可有人议论?”
秦子钊思忖一番:“这两处皆有聪慧者这几日对聂姑娘尤其奉承。”
元羡嗤笑一声。
“殿下……”
元羡瞪着秦子钊片刻,终究妥协:“去将她请进来吧。”
待秦子钊出门后,元羡又将手中玉佩看了看,握在手中。
聂茗之步入书房,向元羡款款施礼。她面上带着清浅的微笑,平和从容,那日清晨的焦灼与无措皆无处可寻。
元羡请她落座,命人奉茶。她对着上茶的宫人微微欠身,轻声道谢。
聂茗之待一众宫人,十分谦和有礼,她不仅对东宫众人如此,对麒麟寻常士卒亦是如此,是以众人对她,皆十分有好感。元羡虽然对她那夜的画蛇添足十分反感,及至见到她,却又沉不下面孔。正欲问她有什么事,却见她对自己微笑着道:“殿下,妾今日是来辞行的。”
元羡深感意外。
“妾之前参加了靖晏司女史的考试,昨日家中来信,说已过了初选,不日就要进行复选,妾预备回家好好温书。”
元羡轻点点头,笑道:“恭喜仙娥。”
“承蒙殿下这些时日的照顾,妾感激不尽。妾愚笨不堪,给殿下增添了许多麻烦。心中十分愧疚。”她说着起身,向元羡款款蹲身一礼:“还望殿下宽宥。”
“仙娥哪里话,自本宫驻训以来,诸多事承蒙仙娥襄助,本宫感激不尽。祝仙娥此去,诸事胜意。”
聂茗之温婉一笑:“那便借殿下吉言了。”她说着想了想,又对元羡道:“殿下,妾祝殿下,得偿所愿。”
元羡只觉得这句话十分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她似乎意有所指,却又不知究竟什么意思。
聂茗之见他面上困惑,面上微笑更丰盛了些:“那日殿下醉酒,主帅送殿下回帐,妾因为夜间有份军报,便入帐寻主帅,主帅与妾说,殿下醉了,让妾先在旁照料,以防殿下醒来口渴,身旁无人。只是不想,那军务事十分难缠,主帅去后,再未回来。殿下,殿下与主帅之间,妾并不知道什么,也未曾听说过什么,但主帅,对殿下,对与殿下有关的事,十分在意。”
元羡有些意外,看着聂茗之,微微笑道:“多谢仙娥。”
“麒麟可是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聂茗之笑起来,微微摇头:“主帅这是哪里话,麒麟、承影众将,对妾十分厚待。妾在营中这些时候,收益颇丰,心中感念不尽。”
皇穆笑道:“既如此,姑娘缘何要走?”
“太子殿下无心于妾,再迁延下去,只怕这份无心,要变成厌恶了。”
皇穆未曾想她会如此坦诚,略作沉吟,开口道:“姑娘不妨再留些日子,殿下……”她想说元羡是个很好摆弄的人,性子柔和,日久生情也说不定。却又说不出口,仓促间只胡乱道:“殿下这边,恐怕暂时还离不开姑娘。”
聂茗之极愉悦地笑起来,似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她轻摇摇头,端详着皇穆,柔声道:“主帅不怪妾?”
皇穆向后靠靠,微笑起来,思忖了一会儿,只道:“姑娘和殿下,其实很合适。”
聂茗之轻摇摇头:“妾蒲柳之姿,家世低微……”
“姑娘心中并不如此以为,何必故作妄自菲薄之态。”
“主帅,妾确有一番凌云志气。但也知道,有些事情可以强求,有些事情,强求反遭祸患。妾初时的确存了攀附之心,妾曾经备选誉王妃,这给了妾一些妄念、不甘。只是殿下心中,唯有主帅。主帅,妾曾有许多无聊举动,还望主帅宽宥。”
皇穆笑着轻摇摇头:“聂姑娘不必如此说。往事……既鸣一事,无需遗憾。我觉得姑娘也并不遗憾。此去,可有什么打算?”
“妾参加了靖晏司文史的选拔,预备回家好好复习,准备面试。”
皇穆了然颔首,聂茗之又道:“主帅,妾的父亲,乃是靖晏司五品军将,如若方便,恳请做些了解,他为人宽厚忠诚,做事亦勤勉谨慎。”
皇穆笑起来,极赞赏地望着她:“姑娘什么诉求?”
“想使我父亲,投在主帅帐下。”
“你为什么要走啊,我们一同来的,你走了,我是不是也要走?”
聂茗之斜了祈菡音一眼:“你心里想的就是这个?我就是用来让你留在这里的?”
“你和太子情意正浓,为什么突然就要走?难不成欲擒故纵?或者,那一夜珠胎暗投,你如今已经有了?”祈菡音说着凑近了,小心翼翼摸她肚子:“这么快就能知道?”
聂茗之满腹心事,却也被她逗笑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轻抚了抚小腹:“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祈菡音在她身旁坐下,语重心长道:“创业未半,为何自毁基业?”
“他喜欢皇穆。”说着看向祈菡音,见她面上并没有诧异神色,轻叹了口气,笑道:“你早知道?”
祈菡音小声小气道:“陆深和我说过。”
聂茗之见她面上现出愧意,轻拍拍她的手:“我也早就知道。我入营没几天时候,一次给元羡送文移,他书案的一旁的一个柜子没锁,我偷偷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个人偶,正是皇穆。我那时候就知道他喜欢她,后来细看两人情形,知道是两厢情悦,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如今这样淡淡的。”
“或者是陛下不同意?毕竟皇穆……遭人弃婚两次,又与先太子薨逝一事相关,如何能做太子妃?”
“前些时候,你知道陛下来过一次吗?”
“知道。都说是有什么事没办好,陛下亲来问罪。”
聂茗之笑起来:“你没问问陆深?”
“想着要问问,但忘了。”
“那次她受伤了,陛下是来探望的。”
“你说他们两情相悦,可是我看皇穆终日只从昱在一起。”
聂茗之微笑着低下头,将腕上的镯子转来转去:“不管皇穆喜不喜欢他,反正他是不喜欢我。”
“日久生情也说不准的。况且你那夜,照顾了他一夜呢。”
“日久不仅能生情,还能生怨。”聂茗之轻轻叹了口气:“我有点喜欢上他了,大概是因为权势,大概是因为温柔。正因此,我不想他讨厌我。之前存了些想法,可稍试试就知道行不通。我家中势力有限,没有好到你这般,会有人出面推举的地步。况且就是有人推举,我那时候又与既鸣……”她轻轻摇首:“总之,如今趁早走了,未来到还能请他们对我父亲,对我,照顾一二。迁延下去,这两个人便都让我得罪了。”
“麒麟殿那个左颜,也是副帅,我觉得他相貌十分好。我让陆深去给你问问。”
聂茗之笑起来,轻摇摇首:“你不要闹了。”
“他虽然不是太子,但也是副帅,而且相貌好。”
“他看不上我的,他年纪那般轻,就高位如此,想必目下无尘。”她说着看看祈菡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能来麒麟这一遭,要多谢你。亦不能说未有尺寸之功,所得皆感激不尽。”
“你来的时候,你家里知道……”
聂茗之笑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