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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渐车帷裳 ...

  •   昙姗轻揉揉眼睛,缓缓撑着坐起来,举目一片黑暗,不辨黑夜白昼。她怔怔坐了会儿,困倦之意连绵不绝,想着再睡一会儿,却又口渴难耐,伸开手掌试了试,依旧不能施法。
      她摸索着起身,踩着鞋凭记忆向屋内圆桌缓行,膝盖触到圆凳,俯身扶着坐了,手伸向桌面,却探到一个温软之物,她猛地一抖,几乎惊叫出声,手掌被握住,有人含笑柔声道:“吓到了?”
      她松了口气:“王上。”
      时珣在她身边坐了:“眼疾又犯了?怎么不叫人告诉我?疼不疼?一点都看不见吗?”
      昙姗微笑着:“还好。”
      “裴尚功说派来的宫人都让你退了回去,可是不周到?”他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昙姗面上不由有了些笑意。
      时珣不知在学谁,大抵是有个师傅,因为他每每怒意磅礴之际,往往声音清柔和缓,偶尔面上还刻意带着点冷笑。她隐约觉得他可能在学时岚,因为时岑实在不是这样的做派。“众人都十分好。是我嫌人多,便让他们都散了。今日是几号?”
      时珣轻轻抚了抚她的手,双手将她的手合在手掌内:“今日是八月二十二。”他将她的手搓了搓:“手也凉,召医官来看看可好?”
      “演武还未结束,王上怎么回来了?”她想了想,笑道:“难道是婚事提前了?”
      “与那些无关。我想你了。宝珞,我想你了,回来才知道你病了。这些时候,饮食也少,召医官来看看好吗?”
      “王上,”昙姗微笑道:“你当年给我取‘宝珞’为小字,是因为皇穆小字‘宝璐’?”
      “皇穆小字‘宝璐’?我并不知道。”时珣缓缓轻声道,说着拉过昙姗的手,牵着放在他的胸口:“你于人心,何其了然。我对你的感情,还需要赘述吗?我不曾对皇穆动心动情。那封奏疏,不过是太后用来间离你我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什么样的感情,不能,也不应该被她间离。”
      昙姗轻点点头:“我知道。”
      时珣见她那双灰蒙蒙的眼上没有一丝光彩,心中厌恶不已,她面上半点怒意也没有,甚至一直带着些微笑,那带着慈悲怜悯的微笑在他看来满是嘲讽,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试探地在她面前晃了晃,她那对晦暗的眼眸动也不曾动。昙姗自幼就有眼疾,情绪波动或季节变换之时,常会复发,症状轻时夜不能视,重时便是白昼亦不能见物。如今一双眼眸暗淡无光,微微泛着些蓝灰色,每每这个时候,她便什么都看不见。
      也曾寻医官细细诊治过,药喝了不知多少,毫无进益,后来昙姗也厌烦了。这病虽然十分碍事,但并不疼痛,药渐渐吃得三心二意,因为恐怕本就无效。这些年时运顺遂,两人权势上洋洋得意,她这眼疾,已许久不曾犯过了。前些时候在三危山,是受了惊吓,如今,想必是哀伤过度又兼怒急攻心。
      他思至此处,心中满是得意,觉得她那副笑容,不过是负隅顽抗,与他示威逞强,表示她不在意。他歪着头看着昙姗,她近些时候瘦了许多,面目憔悴。她还算好看,但程度不够,中人之姿。那姿色为权利滋养,如斯年来,也有些富贵气,堂皇气,但不够。她看着过于清冷,即使是言笑晏晏面对自己的时候。
      她这些时候都不曾梳妆,面上的憔悴枯败在上午阳光下格外明晰。却还是一张青春的面孔,只是蒙尘了,依然是洁净的。昙姗爱干净,身上总有种淡淡凉凉的清洁气息。这也是他不喜欢的,他喜欢甜暖的香味,甜丝丝到近乎腻,软绵绵,暖融融。
      皇穆身上那种。
      他细细打量她,心中生出些柔软温暖,这是他亲近的,日日耳鬓厮磨到成为习惯的,他不知该如何定义的女孩子。“爱妾”辱没了她,“爱妻”委屈了自己。他将她的手握了又握,垂首细看,她右手中指上带着一枚如意形制的白玉金戒指,那双手纤细单薄,这枚戒指当初就有些大,这些时候她瘦了,于是就更大了,松垮垮。那白玉如意旁细细地围了一圈翡翠,娇滴滴的,使她也有限的娇嫩了些。
      她人白净有限,手却十分细腻。这些年得她许多襄助,可自己对她也十分好。否则,她还不知道在哪里洒扫,侍奉宫中这些贵人。动辄得咎,至少不会有这样一双手。
      他十分对得起她。
      “那封奏疏确实是我写的,但那不过是潦草应对。那时候因为皇穆送了我一把虎耽石弓,天君误以为她属意于我,便使茂行与我商量,要我求娶皇穆。我当时一口回绝,茂行说这不过是天君的意思,皇穆未必肯,便是皇穆愿意,太后也不会同意,让我装样子写份奏疏以示诚意。我对皇穆没有感情,求娶之事,不过是敷衍天君。求娶之心不诚恳,也未想过会有结果。我当日不曾与你商议,一则是觉得这不值得与你说,二则是那时候朝中混乱,政务繁忙,忘了与你说。”
      时珣正欲喋喋不休说下去,却见昙姗微笑道:“我相信王上。”
      时珣看着她的眼睛,良久轻声道:“你不相信。”
      昙姗近乎宠溺地对他一笑,即使如今目不视物,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但这么多年了,她不需亲眼所见,就知道眼前人是一副什么样的楚楚可怜神色,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王上为何还执着于我相不相信呢?”
      时珣近乎哀求地唤她:“宝珞。”
      “时珣,你不记得的,我们的初遇,我时常想起。那时候,我是一名因罪入宫,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无名无姓的、负责夜间提着银铃、高叫‘四时平安’的小宫娥,终日惶惶不安。我自出生就有眼疾,那时候更是时常复发,偏偏众人欺我年幼,分到我的都是凄寒风雨夜,本就看不清,一个人在深宫中行走,自己吓自己,每每魂不守舍。不是觉得面前有可怖之物,就是觉得身后有什么亦步亦趋地相随着。是以那夜王后召我入寝殿……”
      她面上微笑着,似乎极为欢愉:“那夜的一切,如今想来,依旧如在眼前,殿内热腾腾的,香气扑鼻。我初时以为是犯了错,那温暖香气扑面而来之时,因为恐惧而几欲作呕,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当年愚蠢无知的我,尽全力也想不到,等待我的,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人。是我所尽全力,都不敢设想,也无法设想的美好。我见到了王后,见到了你。你躲得远远的,看向我的神情全然是嫌弃,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我那时候就盼着能与你有些什么,为你做点什么。与你相知相爱,相伴左右。我后来好久,很多年都没有再见到你,却一直记得,念念不忘,想着你如今多高了,多好看了。我再一次见到你,是五年之后了,你长高了很多,比我想象得还要好看。”她沉浸在往事中,面上笑意更盛,良久又道:“我觉得,我是最能明白一见钟情的人。你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过,第一次见我面上满是嫌弃厌恶,可我就是不管不顾地喜欢上了你。所以你喜欢皇穆,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我能理解。造化钟神秀,天地间是有那种,一见,便让人神魂颠倒的可爱人物。我既能一见而对你心心念念许多年,你自然也可以对别人如此。”她说着轻拍拍他的手,笑道:“王上可是在前朝又有了烦心事?”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多谢。”
      时珣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内烦闷不已,他无论说什么,昙姗都是一副微笑模样,不为所动。他倦倦看她,半晌道:“要怎样,你才会满意?”
      “王上如今志得意满,往日所愿,皆已成行。我想出宫看看。”
      时珣冷了声音:“去靖楚吗?”
      “喻铎是答应了收留我。”她说完,等了等,不闻时珣回复,又道:“王上还请放心,我在靖楚,征和的事,一句不会说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交好的?”
      “谈不上交好。只是这些年,一直在你身边,喻铎又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国中诸公子乱作一团,他想要借几分力。我现下亟需一处栖身之地,也算各取所需。”
      “这宫中,还不够你栖身吗?”
      “王上,如今已不是从前了。何必强人所难呢?”
      “我对皇穆,未曾有过心动。我幼年过得十分好,可母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那些年,后来那些年,若没有你,我无论如何撑不下去。我母亲若一直在,我可能会喜欢上皇穆,因她为人称赞的好相貌。可母亲很早就不在了,这世间人情冷暖,我不敢说皆经历了,却也知道最可贵的是什么,没什么比得上相濡以沫,没什么比得上耳鬓厮磨,没什么比得上寻常,我之前说过的所有话都是真的,只想要和你结发,只想你做我的妻子。天朝送来一位翁主,你千万叮嘱我要善待她。可太后用于间离你我的一纸求尚公主的奏疏,你就要离我而去。我不知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亦不知要如何说,你才肯再留下。我说了这么许多,你为何就不肯相信呢?”
      昙姗收回手,托腮趴在桌上:“可我也说了那么许多,王上为何就不能满足呢?”
      时珣盯着她良久,冷冷道:“我若执意要留住你呢?或者无论生死,就只要留住你呢。”
      “王上心软,不会的。况且,你我皆知,这宫墙拦不住我,我们苦心经营这许多年,殚精竭虑,众臣工当然有可能因我如今境遇而将我弃之不顾,但若只有一个人与众人不同,我便有离开的可能。”她说着直起身子,面向他,抬起手重又覆在他心口处:“我们都控制不住这颗心,它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从来都不是可控的。若是能将之管束好,这世间事,便轻易许多。可这何其艰难。”
      时珣冷笑着起身:“那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我的这些臣工,有谁是忠心耿耿,对仙娥不离不弃,可襄助你离开此间的。”他说着欲拂袖而去,却见昙姗向他抬起头,那双空濛的眼看向他,她柔声,几乎是带着些悲悯道:“时珣,未来,还请多保重。对自己留几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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