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花》崔甘

2、第 2 章

　　03
　　张舒的努力并不是全无用处，就像孟桖向张舒承诺的那样，就像张舒转发的某某日报内容一样——由中央成立调查组重启对白某案的调查。张舒松了一口气，网民们松了一口气，当地官员松了一口气——然后这口气似乎就长长久久地松了下去，每天都有不够松懈的人转发某某日报或者张舒的微博追问后续，但是无论是官媒还是小网红，都没有带给这些疑惑任何明面上的答案。
　　虽然，也有一些张舒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一些外媒翻译了她的文章，并且加以声情并茂的评论——内容张舒没有看，但是大约可以想见；这些翻译又被一些比张舒更有影响力的人二次搬运回了社交平台，有人认为张舒是新一代的“良心”（尽管张舒并不想接受这一称呼），但是更多的人开始确定，张舒是拿了钱的“境外势力”。
　　张舒的粉丝量切切实实地增多了。约谈后的几天，她像往常一样发送了某某零食的恰饭广告，内容大概就是这种零食颜色可爱又味道独特——厂商给的基础文案——“这就开始打广告了？”“味道很独特？人血馒头味道能不独特吗？”“你没发现她后来都没关注了吗？只能说懂的都懂。”——张舒看着评论区，叹了一口气。
　　除了留言以外，私信里面的内容更加过分，虽然也有加油打气的部分，但是大多数还是对她的辱骂——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渐渐地，和社交账户绑定的手机，也受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短信和电话。
　　或许是夏夜就是容易让人烦躁，在又一次在深夜划开手机发现是恐怖图片后，张舒突然就愤怒了——愤怒又无奈。管我什么事！她想到，他妈的管我什么事？！是我去□□了那些女孩还是我埋的炸弹？我又有什么义务每天每天去找有关部门追问后续还他妈的要发到网上？本来做这件事也只是处于某次被触动的良知，但是这又不是我的工作！犯得上吗？她突然开始思考，犯得上吗？为一个不太熟的朋友，为一群不太能叫得上名字的人，生活被监视，出远门要报备，手机电话被骚扰，微信也会收到莫名其妙的好友申请……张舒看着手机上支离破碎的躯体，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眼泪的含义她自己也不明白，委屈？痛苦？恐惧？——或许都有，但是她脑内最最真切的感受，居然是“或许当时，她也是这样。”
　　有越来越多的制造商找上她，一家卖防狼器材的网店开出了一个张舒很难拒绝的价格，而张舒要做的，只是转发他们的微博并且配文“有备无患”。张舒面对着不断闪动的微信界面，脑袋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想法：“这样也不错。”
　　是的，这样也不错——这不就是她曾经向往的生活吗？有一点余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要是有了这笔钱，自己完全可以在一年内无视那个眼睛往上吊的中年男上司的任何“修改意见”，也不用为了一个“天窗”而四处求人——她的眼前几乎涌现出自己果断地拒绝上司的画面了——就像她无数次在入睡之前想象过的那样，她用力地想象着，几乎要笑出声来。
　　但是当她的视线再次聚焦在手机屏幕上时，她似乎又闻到了案发现场的臭味——“一个女孩子，出门为啥不带防狼喷雾呢？”“她要是足够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皇那种，你懂吧，一拳撂倒八个不怀好意的男的。”“哈哈哈哈没人会想对□□皇不怀好意啦！”——那几个狗头在她脑袋里不断闪现。
　　“对不起，你们找别人吧。”她一边眼看着脑海中的自己在与上司的对话框中输入“收到”，一边发送下了这句话。
　　回到单位的张舒并不算太好过，现实生活中这样那样的人，这样那样地想要知道张舒为什么会被“带走”，被带走后又发生了什么。那个上司甚至在休息时间专门捧着茶杯来到了张舒的工位，粗粗地阅览了她尚未关闭的word文档——“哎，这儿还得再改改，最近工作不在状态啊？别让自己被影响太久。”
　　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本来穿透力十足的笑声也会伴随着她的进入戛然而止。茶水间和她的脚步声一起出现的晦暗咳嗽，走廊两边莫名闪烁的眼神，一句又一句莫名的试探，都让她感到疲惫。
　　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张舒就像她需要被专人审核后才能发出的每一条公共讯息一样，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引人猜测的，得体的微笑。
　　这层微笑挂了好几天，让张舒在深夜都开始恐惧这种从小到大就自动获得的得体——她甚至不会在睡前脑补“张舒怒炸办公室”这一经典章节了——这会不会真正替代了自己那不足挂齿，不堪一提的苦痛。如果这通电话来得再晚一点，或许张舒这一生一次的抗争，就会在这里画上句点。
　　“您好，请问是张舒女士吗？”电话那边的声音斩钉截铁，透露出“我就知道是张舒”的气息。
　　“我们是荣华市公安局，您这个周末有空吗？”对方并没有理会张舒的沉默，“我们有一起案件需要您的帮助，到时候会有人去接您。”
　　张舒点点头，“好的。”

　　张舒是一个会对某种共识上的宏观熟视无睹而对奇怪细节格外在意的人。
　　例如当她上车后她有点遗憾这次来的是一辆普通帕萨特而非上次的高级轿车，帕萨特当然不会有窗帘，这让她得以认知行进的路线；帕萨特当然也不会有真皮座椅，车子里还散发出些许烟味。孟桖的眼睛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审视她，胡万竹坐在副驾，右手牢牢地抓住车顶棚的小把手，袖口挽了上去，露出一截骨骼分明的手腕。
　　一拳能打死我八个。张舒在心里下了定论。
　　“听说您和白花认识？”不知道是不是前方有一个路口需要转弯的缘故，张舒总觉得孟桖的口气有点较劲的意思。
　　“认识，大学同学。”
　　“关系如何？”
　　“一般。”张舒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通识课分到一个组认识的。她比我低一个年级，所以比较照顾。”
　　过了一会，张舒又补充道：“她好像挺讨厌别人叫她姓的，所以我们都叫她小花。”
　　“哦。”孟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说——不过这样一来，张舒也就明白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直沉默的胡万竹开口了：“可能你已经猜到了，我们是来了解一下白花案的具体情况。”
　　张舒点点头：“好的，不过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我和她也没有那么熟悉，可能帮不上大忙。”
　　胡万竹的手紧握了一下，又放松了：“已经帮上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