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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仲氏吹埙,伯氏吹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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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初秋的长安城天气依旧未见清爽,细雨连着下了几日,像极了梅子初黄的时节。
这日的清晨,不大的雨依旧淅淅沥沥,整座城池淫浸在这场不合时宜的霉雨中,也倦懒了几分。
曾陌独自撑伞走在街上,心中寻思,这京兆府的天气,与江南倒也有相似。他昨日夜里到了长安,看见这满城烟雨之色,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去国怀乡的萧索。
不觉间,雨大了许多,他见右边前方有座凉亭,便抬步上前,想要避过这阵雨势。
那凉亭是寻常的凉亭,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寻常的是凉亭里,蹲着个身着锦衣的富贵孩童。曾陌远远看去,见他双手捧着个深色的物什靠在嘴边。心下奇道:京城果然不凡,这大雨天,此处竟有贵人家的小公子蹲在地上啃地瓜。
他也没在意那孩童,径直迈步走了进去,独立在亭檐下,伸手抚去了袖口袍角的雨珠,便又在腹中推敲未做完的策论。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曾陌只觉像是瞬间被人封了全身的穴道,寒意由脊椎上延到天灵盖,头顶的皮肤一阵一阵发麻。四下里阴风乍起,雨滴情绪暴怒地砸向地面,天地为之色变,万物为之一寒。
那个锦衣孩童并没有在啃地瓜,他只是在吹埙,其实,他也不算是在吹埙,他是在学吹埙。
只见那小童憋红着脸,使尽全力地吹着,一声接一声,时而声厉入云却在高处转弯仿佛撞上了飞鸟,时而弱如游丝又偏偏于水中遇险滑向裂缝深渊。
曾陌觉得,这世上,不通音律,荒腔走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不成曲调的声音却能声声都往他最不能忍受的地方刺去。
正当那埙声和曾陌的神经交战正欢之际,一道清亮的乐声拨开了乌云,安抚了怒雨。
曾陌转头望去,小童的身后,凉亭的另一角,立着一位白衣少年,气质不俗。那少年指法怪异,手中握着的乐器似笛而非笛,横在唇边,声音宛若天籁。曾陌想起,这大致就是书中说的篪。只是眼前这两人,年长的吹篪,年幼的却在吹埙,倒也有趣。
在篪声的引领下,原本破碎夺魂的埙声竟也渐渐连贯通畅起来。曾陌长舒了一口气,听出他二人吹的是鹧鸪天。
上阕吹罢,篪声便止了,埙声也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兄台好音律,”曾陌移步上前,抬袖行礼:“在下豫章曾陌,字衡言,今科乡贡。”
那白衣少年手握长篪,微微一笑,也行了一个同窗礼:“曾兄见笑了,在下杨遂,字维仪,祖籍东都,现居京兆,亦是今科监生。”说罢,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豫章曾陌?”
“你就是那个滕王阁智斗罗太守的曾陌?”那锦衣孩童神色大喜,一转眼间冲到曾陌面前,张大眼睛抬头望向他。
曾陌一时无言,他看了看那满面兴奋的孩童,又看了看一脸欣赏的杨遂,心下奇道:我幼时是与罗太守有几分渊源,可这智斗一说确也实在荒唐。
他又抬眼仔细打量这两人,那白衣少年年岁与他相仿,气度十分谦和,面上始终带笑,容貌清俊,虽不能称无双,却使人如沐春风。曾陌心中不禁暗自惭愧:这样的气度,我怕是远远不及了。
又见他身旁那小童约摸八、九岁,白白胖胖,双目灵动,生得十分可爱,却与杨遂并不相像。
杨遂亦在打量曾陌,他只觉眼前这传说中的神童,容貌已是极好,眉眼间皆是坦荡之气,一派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并不辱没坊间盛名,亦心下暗叹不如,便萌生了结交之意。
他见曾陌面有疑色,便对那孩童道:“阿冕,休得无礼。”而后转向曾陌,道:“曾兄盛名,我等皆是闻名久矣,今日一见,曾兄风度,果不虚传。”说罢便又一手抚在那孩童头上,向曾陌引荐道:“此乃家父故友之子,现居舍下,小名唤作阿冕,方才多有唐突。”
“杨兄言重,小公子年少率性,十分可爱。原来二位不是兄弟,某方才还觉奇怪。”曾陌自觉与杨遂投契,便也忘了刚才那可怖的埙声,对阿冕之言,确是十足心声。
“说来也惭愧,这坊间传闻,某也是初次听得此传言,亦不知其出自何处?想必是有不少误会。”曾陌说罢,似有些许尴尬地笑了笑。
杨遂知他前句所指,乃是自己与阿冕所执乐器。又见他不拘虚名,胸怀坦荡,心中进而钦佩了几分,“曾兄不必自谦,这‘八岁神童斗太守’的趣事,想必长安城中无人不知。”
曾陌越发觉得此事荒唐可笑,当年的事情他隐约记得,母亲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罗太守如石雕一般的面孔和那个他从未见过正面的华服男子,这些片段自幼就在他脑中连成了一个模糊的真相。在那个真相里,有猜疑,有原谅,有爱恨,亦有生离死别,却独独没有这个荒诞的传奇。
“想来这其中或有些误会。”杨遂见他沉默无语,便不再多说。
“谢过杨兄,此事于在下并无害处,只是初听之下未免觉得荒唐。然则某与那罗太守确也有几分渊源,总之说来话长,还望兄台与小公子莫要笑某浪得虚名罢。”曾陌道。
阿冕好容易听见提到了自己,便快步上前,一手握埙,一手牵住曾陌的袖角,摇了摇头,道“不会不会,曾大哥,以后就叫我阿冕吧。”他扬着脑袋,看向曾陌的眼神中充满崇拜,笑得也极其乖巧。他十分膜拜故事中的曾陌,如今得见其人,人物风采又胜过故事中的神童,心中敬意更甚,下意识地亲近了几分。
曾陌颌首,道:“好,阿冕贤弟。”
阿冕见他如此和善大方,笑得更加欢喜,那只牵着袖角的手也晃了起来。
曾陌想起,母亲唯一留给他的白玉簪就在那袖中藏着,虽是收得极妥当,却也不免担心。
此时,杨遂也举步上前,一手牵过阿冕拽着袖角的手,浅笑着对曾陌道:“曾兄,你我今日一见,甚是投缘,不如日后,君就称某表字,某亦唤君蘅言,何如?”
“某亦有此意,维仪兄。”曾陌道。
杨遂又道:“不知蘅言落脚何处?”
“某现居昌芜街豫章会馆。”他见杨遂气度脱俗,二人又相谈甚欢,料得他定不会嫌弃会馆贫简。
三人说话间,亭外雨势也住了,天色确未见晴,一阵秋风拂过,亭边的梧桐树悠悠地落下几片黄叶。原本清静的街道也渐渐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
杨遂望了一眼亭外,便对曾陌到:“蘅言,某家中还有些琐事,今日就此别过,他日定当登门拜访。”
“好。”曾陌道。
说罢,二人皆抬袖行别礼。阿冕却依依不舍,依旧乖笑着巴望曾陌,“曾大哥,我也会去拜访你的。下回你可要好好讲讲智斗太守的故事。”
曾陌微笑颌首,心中也十分喜欢阿冕的童真烂漫。
杨遂牵起阿冕正欲转身离去,阿冕忽然转头,道:“曾大哥,你会吹埙么?”
曾陌愣了愣,又想起那摧魂夺魄的埙声,头皮一紧,便向杨遂看去,杨遂也正扬眉朝他望来,二人对视须臾,不禁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