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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去夏犹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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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宝燃浑浑沌沌的在床上躺到了入夏才养出来一丝活人气,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规律,驸马和长公主带着卫宝燑、卫沁时常入宫探望,姜凝几乎是住在了清欢殿,烊帝倒是不常来,但每天都差人来问问情况,补品奇珍送了一院子,魏写不当值的日子也总是守在清欢殿外,偶尔卫宝燃醒了把他喊进去,两个人隔着屏风伴会儿嘴,然后卫宝燃再吩咐徐绒君把他撵出去。清欢殿池塘里第一株荷花开的时候,卫宝燃终于可以扶着徐绒君下床走动了,众人听了这个好消息皆是松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一春天的心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
那天早上卫宝燃刚刚扶着徐绒君借力在屋里走了一圈儿,准备用早膳,就听人来报,卫三小姐已经过了宫门,眼下正往清欢殿走着,说是如果卫宝燃醒着就让她慢些用早膳,长公主亲自熬了赤豆圆让自己给她带过来。
“好久没吃过娘亲的赤豆圆了,”卫宝燃浅浅的笑了一下,但能看得出来是真的开心,又笑着嘱咐徐绒君:“添副碗筷,沁沁此时入宫,怕是天不亮就从府里出来了,等等正好一起吃。”
“添两副,”姜凝明快的声音从屋外飘进来:“宝燃你可不能背着我吃独食儿啊,皇姑姑的手艺我可也是好久没尝了!”
卫宝燃好笑的拿起琉璃果盏中一颗晶莹红润的樱桃砸向刚进门的姜凝,笑意盈盈道:“感情你们一个两个的,是为了蹭饭来的啊!”
姜凝接下樱桃大大咧咧地放进嘴里,故作委屈的演了起来:“亲妹妹要来就拿果子把我砸出去,我可看着呢啊,等等你要是不砸卫沁,你这清欢殿我可就再也不来了。”
卫宝燃又拿起一个枇杷砸过去:“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反正回清乐殿也就两步路,我身子不便就不送了哈。”
姜凝“迎果而上”的在卫宝燃身边坐下来,啧啧地撇嘴:“魏写说的没错,你呀还是不会说话来的可爱些。”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闹成一团,卫沁甜甜的声音传进来:“阿姐!”
卫沁跑进屋,见姜凝也在,又立即站定规规矩矩的行了宫礼:“臣女卫沁拜见明陵公主殿下。”
“又来了,”姜凝不明白卫沁和她同岁,为何每次见了自己都毕恭毕敬的,没一点意思,姜凝狡黠一笑:“说了你不用这么见外,给你个樱桃,你阿姐不肯给你吃,只好我分你啦,等等吃完还有个枇杷呢。”
卫宝燃被姜凝这个幼稚又无聊的举动气笑了,伸手拍了一下姜凝的头,招呼卫沁入桌吃饭,卫沁不知道她们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但是也不多问,乖乖巧巧的坐下,等徐绒君布菜。
卫宝燃的爹卫栖梧当年是京州世家公子里公认的麒麟才子,才学样貌皆是一等一,一次偶然被卫宝燃的娘亲遇见,情窦初开的小公主姜设晴对卫栖梧一见倾心,满心欢喜的请旨赐婚嫁给了他,卫栖梧也确实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但婚后第二年卫栖梧的恩师死于祁州老家,留下一个叫尹隐的孤女,尹隐只身入京找卫栖梧,想凭借幼时情谊寻一片栖身之所,卫沁便是这位侧室尹夫人的女儿。平时卫沁和尹夫人居于驸马都尉府,卫宝燃和她娘还有卫宝燑住在长公主府,府宅相连又开角门,日常往来倒也不算生分。但卫沁和姜凝到底隔着一层,所以卫沁每次见了姜凝,都毕恭毕敬的行大礼,姜凝说过很多次不需要这样,但没什么用,渐渐的也就随她去了。
三个人用过早膳又一起聊了会儿天儿,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来的急,淅淅沥沥的打在池塘的荷叶上,整个清欢殿生出脆生生的透凉之意,卫宝燃和姜凝、卫沁三个人一齐趴在窗边看雨,忽然卫沁眼神一亮,抬手指向远处:“明意哥哥!”
卫宝燃透过雨帘望出去,远远跑过来一个玄色衣衫玉冠晶莹的少年,还真是魏写。
魏写,字明意,威南大将军魏立的二公子。打小在长公主府和卫宝燑、卫宝燃、卫沁一块儿读书,和卫宝燃极其不对付,卫宝燃也是奇了怪了,在谁面前都能装的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的京州有名的少年佳公子魏写,怎么单单对上她就半点儿风度也没有,一肚子坏水的招惹她,后来太子病逝太子妃殉情,只留下了年仅九岁的姜凝,烊帝大哀,宣卫宝燃进宫伴驾,卫宝燃和魏写两人日日把长公主府闹的鸡飞狗跳的日子才停下来,但卫宝燃偶尔出宫或者各种宴会上和魏写还是能时常碰上,每次碰上两个人就习惯性的非要一较个高下才行,但如果真要论起来,卫宝燃心里京州的一众世家子里除了弟弟卫宝燑之外,关系最要好就是魏写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卫宝燃吩咐徐绒君给魏写准备帕子,嘴上却是不饶人:“大早上的,晦气!”
姜凝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闻言笑的趴在了窗子上:“我记得你俩有一年在长公主府打了起来,差点儿把洗风阁都拆了,气得威南将军对魏写动了家法,皇姑姑也罚你闭门思过了一个月,事情都传到宫里来给我听着了,你们两个啊,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卫宝燃想起这事又气不打一处来,待魏写跑近了直接从窗子里丢出一块帕子,没好气道:“这么大的雨,又跑来做什么?就这么想我啊魏少将军?”
“给你美得,”魏写进了廊下,一面擦雨水一面反唇相讥:“某些人大病初愈一脸憔悴,丑的我都不忍心看了,我是看你可怜,巴巴地站在这盼着本将军来,才顺道过来愿你一个念想罢了。”
卫宝燃手肘撑在窗台上做托腮状,一脸的人畜无害天真无邪的样子:“原来如此啊,难为少将军特地跑一趟看我,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林家一个月之后设宴,夏夜诗会,林二小姐托林络哥让我来问问你能去吗,说是林二小姐很担心你。”魏写将帕子还给徐绒君,哪怕外形淋了雨有些狼狈但还是端正的公子哥儿做派,压了一口热茶,又继续道:“赶紧好起来吧你,躺了这么久,大家个个担心你担心地吃不好睡不好的,你病好了可得给我们端茶倒水的赔不是。”
卫宝燃一个白眼翻上天,我看你魏写就吃得香睡得好,气人的功夫也是更上一层楼,不过她确实时有日子没见过林谛绾了,加上之前回宫之时弓也损坏了,到时候可以拿给谛绾看看还能不能修。卫宝燃应下来:“你回了林络哥,跟谛绾说我能去,让她放心,就说我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魏写接了徐绒君递过来的伞,悄咪咪的将自家哥哥从北济寄来的信递给徐绒君,转头冲卫宝燃叮嘱道:“行,没别的事儿本将军就先走啦,你也见着本将军了,就别搁儿窗前吹风了,好好养着,要不一个月之后林家宴会上病怏怏的,别说本将军认得你。”魏写说完拔腿要走,被卫宝燃喊住:“魏写,东西还我。”
魏写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雨里。
卫沁一直看着窗外,突然开口道:“我正好也要出宫了,不如随明意哥哥一道,阿姐我改日再来看你!”
卫沁提着裙子匆匆跑进雨里追魏写,嫩绿色的绣鞋踏起一朵朵水花,溅在新做的裙子上也无人留意,姜凝见状笑着摇摇头:“这个傻丫头,也不知道喊他一声。”
滇中的六月要比京州来的更热,元前洲干脆一个人坐在冰室里看书,他的病已经渐渐好了起来,倒是经过东洲一战性子比以前沉稳了几分,日日不是练功就是看书,偶尔还会梦到那个容貌不辨的姑娘,但也只当春梦一场,醒了一切如常,只是看见衣柜里的大红喜服还是会一瞬晃神。
离烊帝六十岁大寿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圣旨就已经下到了滇中,要滇中王赶在入秋之前带着滇中进贡的贺礼一同入京,东洲一战滇中军元气大伤,正好借机商议滇中边境线上新的防御部署,滇中王领旨不日就要开拔京州,预计下月中旬就能抵京。元前洲执意一同前去,他想去看看这个间接害死霍自停,害死滇中五万英灵的仇人到底长着怎样一副自私冷血的脸孔。
冰室的门被重重的推开,热浪争先恐后的舔过来,元前洲将书放在一边,从冰床上坐起来:“父王。”
滇中王此次北上京州本不愿带元前洲同去,可转念一想,元前洲身为他唯一的儿子,注定不可能做个富贵闲人,既定的命运迟早都是要走上这一遭的,可作为一个父亲他又有万般的担忧,只得临出发前又特意赶来语重心长地叮嘱:“洲儿,此次入京州你凡事多看少言,藏锋一些,烊帝多疑,我滇中只要不出差错参加完寿典马上回来即可,莫生事端,你可谨记?”
元前洲近两日听这些话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些敷衍道:“知道了父王,凡事以滇中子民为先,行事交往我自有分寸,一定不给那烊帝老儿留下一点能挑咱们的地方!”
元前洲不想继续听滇中王的“谆谆教诲”,寻了去核查清点寿礼的由头离开了冰室,到了库房,李从诫已经安排的七七八八了,元前洲顺手从架子上拿起一个颇有些分量的红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块儿通体红亮鲜艳,莹润泛着柔光的极品红玛瑙摆件,雕成了裂开口的石榴的样子,连石榴梗上的瓢虫都栩栩如生,价值连城定非凡品。
元前洲合上匣子环顾四周,玲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说到底这可都是滇中子民的血汗,元前洲随手拿了一把折扇,烦躁的打开扇了两下:“这些都是给皇帝的?”
李从诫从礼单册中抬起头来:“都是!王爷说今年烊帝整六十的大寿,礼备比按例该拿的多了不少。”
“都去了,”元前洲上前接过礼单:“父王要我谨慎,怎么自己如此糊涂?有道是财不外露,以烊帝的脾性,看见我滇中甚于正常三倍有余的礼单,恐怕不是念我滇中美意而是会觉得咱们实力不可小觑,更加忌惮咱们忌惮的睡不着觉,到时候指不定又要怎么折腾咱们呢!”
李从诫恍然大悟,又见元前洲拿起刚刚那方匣子,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只红玛瑙石榴,元前洲语气有些嘲弄道:“石榴籽粒多且丰满,在民间象征多子多福,自打明太子死了老皇帝做梦都想再生一个儿子出来,前几年更是投身术方丹药上,眼看六十的人了就只有长公主一个子女在人间,我看多半啊咱们大安之后要出个女帝,你这时候送他个石榴,他心胸狭窄那个劲儿上来,估计又要给咱们记上一笔了!”
李从诫闻言赶紧提笔在礼单册上画掉红玛瑙石榴摆件,元前洲合上扇子:“礼单册重新拟,每一件我都要亲自过目。”
滇中王知道礼单册重拟这件事之后,呷了一口茶水,笑着对老管家欣慰道:“吾儿前洲长大了。”
林家长子林络早年四处游学访历名山大川,曾经与孩童时代的元前洲有过一场渊源,所以得了消息滇中王这一次带元前洲一同来京州,算了日子应该能正巧赶上,便差人快马加鞭的送了夏夜诗会的帖子到元前洲手里,盼他一叙。
离林家夏夜诗会开宴还有两天,滇中王和大部队因为一路多雨水的关系押着滇中进献的寿礼行程比预计的要慢上几日,按这个速度怕是要错过林络一番盛情了,于是元前洲带了李从诫两人纵马先行,赶赴林家夜宴。
元前洲打马入京州那日,晚霞给整个京州城洒下一层金粉,在黄昏时分的柔和光线笼罩下,大安皇都更添富丽堂皇、纸醉金迷。元前洲生了意趣,将马托付给李从诫牵去驿馆,自己一个人游走在街头,感受京州的喧嚣迷人。街边巷子口孩童嬉闹,馄饨摊老板的馄饨新出锅,揭开锅盖的瞬间白雾升腾而起,香味飘满了半条街。姑娘们见公子俊秀,用绣了各色花样的丝帕掩面挡住羞红的脸,和同行女伴使眼色,私语之中笑声连连,一排排商肆临街拔地而起,高至三四层,其中不乏横空架起天桥相连者……夏日和煦的晚风,车水马龙的闹市,华灯初上的人间景,此时是京州一天之中最具妩媚风情的时候,它像一位盛装而来的姑娘,来赴与意中人一期一会的遇见。
“我的家乡在京州,很远很远但是挺漂亮的,四季分明景致大不相同,如果之后……”元前洲耳边突然没由来的响起这句话,是个有些清然的女声,元前洲心下一空,眼前的繁华街景和东洲乡野景色不断替换交织,元前洲深深吸了一口气,隐含着不知名花香的清新空气让他平静下莫名其妙悸动不停的心,元前洲揉揉眉心,暗暗腹诽,怎么刚偷偷停了药,就又乱了心神?
元前洲边走边看,一切都觉新奇有趣极了,不知不觉手上就提了一大堆小玩意儿,香包胡饼面人儿瓷器摆件儿……散财童子似的买的两手满满,李从诫安置打点完一切找过来的时候,元前洲正坐在一个糖饼摊子前面,和几个食客聊得不亦乐乎。
元前洲把扇子重重一合,冲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作大惊状:“那卫家郡主当真如此骇人,十几岁的小姑娘那能有什么蛇蝎心肠”
只见读书人咽下口中最后一口糖饼,环顾四周,将头向元前洲伸了伸,并示意另外几个人也凑过来,神神秘秘的开口:“小姑娘哪家有这么个杀人如麻的小姑娘?那卫郡主的箭法京州男儿也不及呢,百步穿杨!百步穿杨你们知道吧?那可是个实打实的活阎王!我还听说啊去年冬天那卫郡主夜猎受了那么重的伤就是为了给天子打咱们大严山上镇山灵鹿的角呢!要不怎么宵禁之后骑马闯宫门还能受了封赏呢?”
元前洲不解:“女子箭法强于男子便是会杀人如麻的修罗?这是什么逻辑道理?刚才那位兄弟说,这卫郡主是皇帝的外孙女,她个小姑娘天寒地冻的跑去猎灵鹿这不也是一片孝心吗”
读书人见元前洲如此不上道,实在不愿意再和他多聊,只是摇摇头问了一句:“兄台你不是京州人吧?”
“我家在滇中,确实是第一次来京州。”元前洲不知为何对这位让一桌大男人讳莫如深的卫郡主殿下极为好奇,见读书人要走,急忙将自己的糖饼推给他:“我这个人啊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听别人聊漂亮姑娘,兄弟你聊一半儿心急着走做什么,难不成怕卫郡主突然跳出来!射你一箭啊?”
读书人也不客气,拿了元前洲的糖饼继续说道:“我有孔圣人庇佑我怕什么!京州哪一个不知道这卫家郡主打小进宫伴驾,天子一直拿她当男儿教养,打她进了宫,宫中嫔妃有孕者皆死于非命!要是、”读书人声音压得更低了:“要是陛下一直生不出儿子,这位卫郡主称太子那都是有可能的!我姑母有房远亲就在宫中当值,据说温美人孕中惨死的时候,这位卫郡主就在旁边看着,陛下气的当场要砍了她的脑袋,最后也不知道这小郡主拜的是哪一路神仙,突然就跟没事人儿一样恩宠如前了,后宫禁地、天子眼皮子底下都能让宠妃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更不要说前朝了,魏家大公子魏诘将军不过是教过这个妖女读了两天书,不知怎的惹到她了,现在还在北济边境风餐露宿饮雪吃冰呢!”
元前洲听读书人越讲越邪乎,学着他压着嗓子:“嚯!看来这小郡主野心还真不小。”
此时同桌食客里一个不怎么说话,一直埋头吃饼的半大孩子突然开了口:“这些都是谣言,我见过郡主殿下,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漂亮姑娘。”
读书人嗤笑一声,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毛头小子:“就你还见过郡主?做梦呢吧哈哈哈,咱们谁不知道郡主殿下漂亮市井相传‘卫家郡主一顾首,京州女儿尽低眉’!但我爹说了,越漂亮的女人啊,越危险!”
李从诫看着元前洲大有同这几个人唠一宿的架势,于是见缝插针的把元前洲从桌上捞起来:“少爷,您该回驿馆喝药了。”
元前洲和李从诫走后,糖饼摊老板问桌上剩下的人,刚刚那位公子的帐你们谁结,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说不认识不认识,糖饼摊老板一甩手:“唬三岁小孩儿呢!刚刚头聚一块儿聊得欢,这会儿掏银子了又说不认得?你们几个今天要是不把他那份的银子掏了,就通通跟我去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