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雪夜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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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漫地的大雪里渐渐杀出一个女孩儿，一匹上等的红棕汗血烈马正奔突向前，女孩宽大的淡紫色衣袖猎猎飞扬，不合时宜的单薄衣袍是南方滇中一代目前流行的款式。
黄昏时分开始，京州城开始落了雪，卫宝燃孤身纵马迎着漫天风雪，没有防备的直面了这场肃杀寒气，似絮的大雪在空中浮动翻卷，擦过她的肩头和她身后与单薄身形极为不相称的大弓，一团团冰凉洁白的雪絮渐渐落后于卫宝燃的速度，隐没在远处苍茫幽深的夜色里。近处少女姣好的面容被白茫茫的大雪映亮，卫宝燃此时已经很是虚弱，美人凝眉望着已经隐隐显露一角的巍峨恢弘的大安皇宫，她两汪清水似的桃花眼映着雪色盈盈流转，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向风雪深处的琼楼玉宇纵马疾驰。
有雪积在卫宝燃纵马的手上被她过高的体温融化，冰凉的雪水顺着她的指尖滴入汗血马威风凛凛的鬃毛，街上空无一人，宵禁后空余街边零星灯火，市井繁华难觅，整个世界过分的安静下来，夜雪将整个京州妆成琉璃仙境，完美无缺，没有温度，卫宝燃离京不过一载有余，恍惚间，竟然差点迷失在这片晶莹的白里。
暗处穷追不舍的杀手见卫宝燃直奔皇宫而去，不得已放弃一路的追杀，回去复命。
马的嘶唳之声响遏行云，划开了宁静的夜。大安皇宫，宫门箭楼之上镇守的将士远远看着来人纷纷举起了弓箭，准备把这个宫门前不下马，不知死活唐突皇家威仪的人射成刺猬。卫宝燃见宫门之上燃起了松明火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抽出怀中绢帛系在弓上，高高举起，像扛了一面明黄色的旗帜。
“是钦差大人！放下你们的箭！”领头的长官认出了那面迎风招展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一道圣旨，当即下令，吩咐身边副官快速将此事报给负责皇城守卫的威南将军家二公子、少将军魏写。
卫宝燃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风卸了她的力，她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和她的最后一丝意识都融进雪里开始苍白起来，随着雪絮飘浮世界也开始旋转扭曲，卫宝燃毫无征兆的坠下马，也许是日夜兼程的逃命和几场厮杀让卫宝燃的体态过于轻盈消瘦，她落入雪里的瞬间没有一丝声音，像是完成了某种圣洁的仪式。
彼时的魏写正一个人站在回廊檐下听雪，京州的公子哥儿们没有谁比他更会装出一副温润和雅的模样，魏写的情致被一串纷乱急促的脚步声破坏，尽管他心里在骂娘，面上还是收了微不可察的皱眉换上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做派，出声若山间清泉击石清冷悦耳：“小兄弟你可是找我何事慌张？”
“报、报少将军、有人携圣旨闯定武门！”
魏写闻言不做迟疑，转身向定武门大步流星的走去。
魏写来的时候，倒在定武门外不远处不省人事的卫宝燃正被七八个守门将士团团围住，魏写只远远看见雪里卫宝燃露出的手的轮廓，就抬手解了他的大氅在雪地上狂奔起来，风度尽失。他推开卫宝燃身前的士兵，小心翼翼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的瞬间动作一顿，心里暗暗道：“卫宝燃你这个笨蛋，这一年到底去哪了怎么轻的好像骨头都没有了分量。”
与此同时，滇中首府瑞颐，滇中王府内也是同样的慌乱不堪。
滇中王叹了口气，在元前洲的房门前拦下刚从里面出来的神医，关切的问：“吾儿前洲情况如何，可需什么奇珍异草？先生尽管开方就是，只要于吾儿有益，本王在所不惜!”
神医面色持重，正在斟酌用词犹豫开口，元前洲打开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对上滇中王担忧的目光他恭敬垂首问安，如果不是此时的元前洲又不听劝阻的换上了那一身大红色的喜服，他当与常人无异。
元前洲秉烛而出，烛火跳跃下衬出他眼睛很亮、很大、很长，形状介于桃花眼和瑞凤眼之间，眼尾漂了一丝红，轻飘飘的流转一下眉目都像是风流又无心的招惹，他对着父亲和众人笑容清澈，声音温柔磁性带着一点点无可奈何的宠溺和隐隐的疲倦：“父王和大家见小蝉了吗？她肯定是肚子饿，去厨房找吃的了。”说完穿过两侧丫鬟家丁向小厨房走去。
突然元前洲身形一晃，将手压在头上，闭目强忍着极大的痛苦，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元前洲极力克制这份痛苦的表情使在场所有注视他的人都感同身受，老管家看了看眉头紧锁的滇中王，轻轻上前扶住元前洲，轻声温语的诱问：“世子殿下究竟在找谁呀？”
元前洲抬起俊逸不凡的脸孔微微侧目，眼神一片迷茫空蒙，散在滇中温柔的晚风里没有定点，一滴泪从他眼尾无知无觉的垂下来，平行的滑过高挺秀美的鼻梁、锋利的唇峰和下巴，洇在喜服的衣领上，元前洲无措又脆弱的喃喃：“我在找我的新娘啊。”
老管家心疼的看着元前洲，开口如哄骗稚子：“她长什么样子？哪里人士？您将她画下来，咱们吩咐人去找可好？”
元前洲闻言像是在回忆什么，突然他瞳孔一缩，一脸的不可思议：“我、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丫鬟小厮们看着滇中王的脸色纷纷把头低的更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世子殿下好不容易被寻了回来，回府这十几日里是日日也不消停，整日张罗着要和一个根本没影儿的姑娘成婚，佣人们都在传：世子殿下他、疯了呀。
神医适时开口，低声对滇中王陈情：“世子殿下的臆想症怕又加重了，在这样下去只怕药石无灵啊!”
滇中王上阵搏杀尚且不露一丝怯色，听闻此言却是突然老了三分，他稳住声音：“难道要本王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变成一个整日胡言乱语的疯子？当真别无他法？”
“在下只得尽力一试。”
滇中王点点头，面色寒霜：“听闻神医你家中三个儿女都到了入学堂的年纪，本王已经派人将他们接来，请了最好的先生开蒙。”
治得好是“开蒙”，治不好恐怕就是“开瓢”了。
神医登时汗如雨下：“我、臣、小人一定尽毕生所学全力为世子殿下消疾!”
千里之外的京州城，这个夜晚清欢殿灯火通明，一盆盆血水从屋里端出来，魏写立在殿外一言不发，眉目间满是担忧，太医进了十几个，药材汤水流水一样的进，怎么就是不见有人醒的动静？魏写紧张的又一次想要闯进去，徐绒君适时的推门出来拦下魏写。
“绒君姐，卫宝燃怎么样了？”
徐绒君实话实说：“郡主殿下现在情况很不好，浑身上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是伤口，又赶上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雪里埋了那么久，眼下太医怕她的身子撑不住药性，不敢下猛药，只能先吊着口气，但太医说如果能扛过今晚，郡主就没有性命之忧。”
魏写听了徐绒君的话，暗自捏紧了拳头：“绒君姐，你到底知不知道卫宝燃这一年究竟去了哪里”
徐绒君摇头，就在此时，姜凝最先到达了清欢殿。
徐绒君屈身行礼:“参见明陵公主。”
姜凝关心则乱的一头闯进了清欢殿，太医在卫宝燃床边呈扇型站围了一圈，太医婢子见来人乌泱泱跪了一地，姜凝直奔床边，边走边道：“行了行了别跪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吧!”
姜凝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卫宝燃，卫宝燃像个玉人儿没有一丝活气，姜凝突然意识到这个从小陪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姐，真的有可能会死在今晚，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攥住卫宝燃冰凉的手，任由大颗大颗的泪滚滚而下。
魏写和徐绒君跟着姜凝进了屋，魏写停在外厅，看太医一张张单子开出来：刀伤、剑伤、骨裂、肺腹受损……卫宝燃她这是去行军打仗了是吗？姜凝透过纱质屏风看见魏写模糊的身影，带着哭意的声音穿过来：“魏少将军今夜城门当值，不该再留在这里，皇爷爷得了消息应该也在往这边赶，不过是我住的近先跑了过来，你留在这儿，等等皇爷爷来了又怎么讲？”
徐绒君帮衬道：“公主说的是，少将军还是回定武门吧，郡主这边一旦出现任何事情，奴婢一定差人相告。”说完见魏写还是不肯走，又压低声音声劝他:“你哥哥近年刚刚接手北济军务，魏家如今正是在风口浪尖上，你自幼懂事，别耍小孩子脾气。”
魏写将他娘从大严寺求的平安符留下，郑重到：“这个给卫宝燃，那我回定武门等消息，明天我换了岗再过来。”
送走魏写，徐绒君又开始忙前忙后和宫女们协助太医行事，姜凝擦擦眼泪拉住徐绒君叮嘱：“天亮前皇爷爷一定会过来，驸马都尉府和长公主府也都已经得了消息，明天一早就会进宫，你带着暮岁、孟春、桃浪、花朝把一切安排妥当，切记如果人醒了一定把消息第一时间传出去，免得他们担心。”
徐绒君拿着太医新开的药单往外送，恭敬的应下来：“公主放心，已经都吩咐下去了。”
姜凝赶来之前本已经准备睡下了，现在发髻未梳钗环未饰，贴身的大侍女典渔出声：“婢子刚刚吩咐人回清乐殿取了公主您的妆匣，知您忧心郡主殿下，但等等皇上过来您要面圣的，不妨移步旁室简单梳洗。”
姜凝担忧的看了卫宝燃一眼，刚要应下，只见卫宝燃睫毛轻颤，嘴角渗出殷红鲜血，胸肺一起一伏，是转醒的痕迹！
太医院有资历的太医见状也大惊，此等伤势，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短短几个时辰便回复了意识，这非比寻常的强大的求生心志就是战场健将身上也不多见，这位小郡主真真是堪称不凡。太医大喜，一面诊上卫宝燃的脉仔仔细细的品，一面喊来副手让其奋笔疾书记下新的药方，嘴里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快快快，莫误了时机！
姜凝扑到卫宝燃跟前，接了徐绒君的帕子，轻轻柔柔地替卫宝燃擦去嘴角的血，端详着她们有些相似的脸，喜极而泣。
皇上来的时候太医的烈性药刚刚给卫宝燃服下，烊帝正巧眼见着卫宝燃一口血喷了出来，喷溅射程濡湿了大片的锦被，太监嗓音尖厉质问众太医怎会如此，主太医颤颤巍巍的跪下，面露喜色:“这口血吐了出来，郡主殿下已无性命之忧!”
卫宝燃像是为了证明太医所言不虚，突然睁开了双眼，她四肢百骸都痛的如受酷刑，眼睛只能看见模糊的虚影，龙涎香的味道让她判断出此刻已经身在宫中，她艰难的偏过头，朦胧间看到明黄色身影正向她走过来，她用喑哑的嗓子断续的开口：“皇、外祖父、滇……”卫宝燃的身体严重透支，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烊帝慈爱的扶卫宝燃坐起来，接过徐绒君手里的药盏亲手喂卫宝燃吃药，心疼道：“好孩子，你受苦了，有什么事伤养好了再说。”说完，烊帝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床边的姜凝，没什么表情的冲姜凝说：“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回清乐殿去，明天你皇姑来了再和她一起过来吧。”
姜凝咬咬牙，福了福身子，对卫宝燃不舍出言:“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她走的时候，卫宝燃想要抬手抓住她，几番努力也没有抬起来胳膊，只得看着姜凝像一团粉色的烟霞飘然远去，然后卫宝燃又陷入了漫长的昏睡。
梦境里，夕阳流光万丈的从天尽头漫过来，四月的旷野上满是春意，万物都浸在和煦的晚风里。
远处倦鸟归林，近处没过人腰际的野花摇曳着柔软的高梗在风中飘开，无边无际洋洋洒洒的一路向西，少女挽着头发随意插了一只白玉髓发簪，穿着宽大大的淡紫色衣裙穿梭其间，衣袂随着少女的奔跑猎猎飞扬，一小团毛茸茸的白色紧随少女身后，在草浪间时隐时现，细看偶尔露出圆溜溜的眼睛和粉嫩的小舌头，是只小白犬。
少女突然停下来，逆着柔和绚丽的霞光回头笑望道:“‘前洲’你快跟上，真的有只兔子呢！”小白犬一个趔趄，回身顺着少女的视线向不远处的少年跑去。
元前洲回望她，旋即眼角眉梢纳进无数春意，那时的天光梦幻绝伦也不及他摄魂夺魄，像是黄昏时刻徘徊人间的玉面修罗，误落凡尘，人间绝色。
被唤前洲的少年迎着光看少女挥动着胳膊示意自己过去，少女的广袖随着招手的动作滑落至肘处，露出一节白玉凝脂般的耦臂，却不甚在意，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元前洲唤道：“快来快来——”
元前洲极力的想要看清女孩的容貌却发现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忽然他从床上坐起来，又一次跌出了梦境，他的心跳个不停，平复一会儿他听出李从诫在门外，出声将从诫唤进来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从诫倒了一杯茶水给元前洲，担忧的开口：“回世子殿下的话，才三更，您自打用了神医的药，夜里时常惊梦，要不要跟王爷说一下，把药停一停，反正我看您也好的差不多了。”
元前洲抿了一口温茶，笑着打趣他：“我竟不知从诫你还有行医的本事，都会改神医的疗程了。”
李从诫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面色报赧：“人常说关心则乱，我这还不是担心世子您嘛，打从神医开始治您的病，也过去快三个月了，您眼瞅着是比之前清醒了许多，可这连日的睡不了一个好觉，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啊!”
元前洲看着小从诫的模样，神神秘秘地招手让他附耳过来，李从诫不疑有他马上把脑袋凑过去，只听得元前洲大声冲着他的耳膜恶作剧道：“你世子爷我是铁打的身体吗？我是万年玄铁打的!”
李从诫知道又被整了，捂着耳朵撤回来，冲着元前洲气呼呼地瞪眼，元前洲看着他的表情倒是觉得心情大好，笑着宽慰这个可爱的弟弟：“整日婆婆妈妈的瞎担心，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又守在我房门口做什么？我最后告诉你一次啊好好睡你的觉，要不以后顶着俩比你眼还大的黑眼圈儿跟在小爷身边，衬的小爷我更加英俊潇洒，下回出门姑娘们又该冲我丢手绢了!”
李从诫白眼一翻：“您之前不是还非闹着要成亲的么，那正好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带回来愿您一桩心愿。”
元前洲从床上跳下来:“你小子现在胆子肥了啊，连我都敢打趣了！不过——”元前洲披上外衫继续道：“人的幻想真的那么真实吗？我流落东洲的这一年里，总觉得自停哥还活着，还有那个姑娘，竟然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喝了神医的药我平日是都看不见他们了，可梦里偶尔还是会闪过一些片段，太真实了。”
“您又来了。”李从诫接过他手里的茶杯又帮他续上，神情严肃道：“神医说了，这是您东洲一战伤了心神所致，都是假的!假的!您不能总是想着这些，早日走出心魔才是。”
元前洲眼神微愣，失了玩笑神色，低声开口道：“可我总是不相信，自停哥就这么死了。如果那日我坚持不夜渡晁水，也许……”
李从诫突然变得认真起来，脸上染上愤恨之色：“这件事跟您没有关系!当时的情况陈国突然从后面抱抄过来，声势浩大，咱们五万军马已鏖战了四天确实不宜正面迎战，霍将军率军夜渡晁水也是无奈之举，要怪就怪朝廷!他们疑心咱们滇中也不是一两日了，咱们在边界上痛击陈国，那烊帝老儿呢？指不定在那儿个后妃那儿琢磨着怎么再生个儿子出来呢!这一战陈国来势汹汹，求援信早半月就送达了京州，为何不派援军我滇中就不是大安国土？我滇中子民就不是大安的子民？朝廷分明是想借与陈国一战消耗我滇中军战力，如今霍将军手下五万军马无一生还，咱们被迫割了东洲边境四城给陈国，还担了战败的骂声，要不是您最后平安的被找了回来，我李从诫第一个杀进那大安皇宫，让狗皇帝给我们滇中儿郎偿命!”
霍自停最后一刻将元前洲打晕丢入水中的片段元前洲隐约还记得，也是因为夜色浓重水流又急，身负重伤的元前洲得以被水冲到下游，神智不清的生活了一段时间才被寻回。
元前洲听了李从诫的话一语不发，大步流星要往外走，李从诫慌忙跟上，追着问他去哪儿。
元前洲敛取刚刚隐现的杀意，头也不回的冲李从诫道：“不让我想，自己倒是叭叭地说个没完了，我睡不着去院子里练功，不然咱们靠嘴找烊帝报仇啊!你别跟着我，回去睡觉去，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别还没替自停哥报仇，你自己先下去见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雪夜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