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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一更)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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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槐阳内街东侧,大榕树底下,非常有名的常记牛肉粥大排档门外依然热火朝天。
大榕树到了结果期,不分早午晚就爱往地上落小果实,常记的店门前特地支了塑料棚子,除了防下雨,就是怕榕树果实砸客人头上或者饭菜里影响生意。
除门前干净的一块,其余的石板路经年累月尽是果实被踩踏后的斑斓一片。
头顶的透明棚子因为懒得清理,痕迹更为斑驳,泛白的灯光照射下,树影与印痕交织一片。
林十七吃饱喝足,眼神有点呆滞,显然是困了。
旁桌是无视门禁狂欢的敢死队大学生们,深夜时分也不见疲惫,活力四射地在猜拳喝酒,玩着老套的真心话大冒险。
许是有人回答了一个劲爆的问题,五毛三女爆发一声起哄,有人吹了声口哨,生怕吸引不到旁人注意一般。
薛伍珩不经意地往那边看了一晚,半秒的时间,被林十七捉了一个正着。
“怎么,你喜欢这类型?”语气中隐隐有些不高兴,估计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那桌里坐着一个女生,一头棕卷发,精致的妆容使女生脸容看上去更加艳丽,穿着深红色的一字领连衣裙,衬得肩膀肌肤似雪。
她的一颦一笑非常动人,显然是这一群人的中心。
她发现林十七看过去的目光,大胆热情地朝林十七挥了挥手。
林十七这会儿又高兴了,刚抬起手,被薛伍珩圈住手腕压了下去。
薛伍珩侧了侧身,挡住双方交流的视线,回答林十七的问题:“不喜欢。”
林十七挑了挑眉,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薛伍珩靠近他,声音压低到有种致命的性感:“我喜欢乖的。”
为了让林十七听清楚,薛伍珩挨得极近,淡淡的男士香水味萦绕着鼻间,林十七觉得脑海里像有烟花炸开了一样,沿着漆黑浓厚的天空,盛开了一路。
“……”那么一瞬间,林十七觉得被薛伍珩攥紧的手腕,像被镣铐困住一样难以逃脱。
下一秒,薛伍珩脸上重新挂着笑,退回到安全距离,说:“你该回去睡觉了。”
脉搏上烫人的温度顺势离开,林十七有些别扭地往大裤衩上擦了擦手腕,拿起桌上的账单,逃离一样地往收银台跑:“那我去结账。”
薛伍珩看着他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撞上薛伍珩的视线又像被烫到一样移开,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不经逗。
大排档的室外没有空调,只有两把大型风扇使劲吹,林十七出来是临时决定,连衣服都没换,穿着大裤衩和松松垮垮的T恤,二十六岁的年纪,自由自在的非常随性,倒是与大学生无异。
那个打招呼的热情女生,在小伙伴的撺掇下,鼓起勇气往薛伍珩的方向走去。
林十七等待结账的间隙往外面看了一眼,瞬间睁圆了眼睛。
明明跟我挥的手,怎么转眼就去找薛伍珩!
你这是在侮辱我!
林十七心里头感到非常的屈辱,他忽略掉其中酸酸涩涩的感觉,掏出手机扫付款码都心不在焉,回头看了好几眼。
收银台前,顶着一头鹦鹉绿的小谢说:“怎么了小七哥,好凶喏。”
凶你个大菠萝。
林十七瞪了他一眼,小谢笑了笑,给他递收据。
小谢是邓老板的亲戚,年纪与田野一般大,是个自来熟,跟着布林一起喊林十七。
他从收银台探出脑袋,好奇地观看这一出突如其来的“爱恨情仇”。
林十七输入付款码的时候被他撞了一下,688块下一秒就付了过去。
小谢听着那提示音一脸茫然:“小七哥,这使不得。”
林十七:“…………”
等多付的钱重新转回来,林十七往外走的时候,那女生已经收回手机,一脸失落地往同伴的位置走了。
他的目光掩不住八卦地一路瞥了好几眼,薛伍珩站着等他,人到了身旁,动作依然地牵起他的手,说:“走吧,亲爱的。”
林十七要打的哈欠还没完全打出来,张着嘴巴异常震惊,一直留意着他们的女生先一步地嘤嘤嘤出声,非常大道又控制不住痛哭地祝福这一对璧人:“祝百年好合!”
林十七:……我谢谢您嘞。
林十七被当工具人也不是一两次了,走出一段路后,薛伍珩松开他的手腕,林十七顺着抽离的方向,双手交叠在脑后,脚上的人字拖踩在石板路上,后跟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薛伍珩,你怎么能欺骗纯情女大学生呢?”林十七高傲地指责他。
薛伍珩:“让她提前见识一下人心的险恶。”
林十七:“你会让她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对社会失去希望。”
薛伍珩:“不见得,她还祝我们百年好合,适应良好。”
薛伍珩叹了一声,老怀欣慰:“祖国将花朵培养得很好。”
这一顿夜宵,吃到了凌晨一点。
槐阳内街这一带只有一前一后和路中央的三盏路灯,夜里的亮色全靠着墨色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和临街商铺的照拂,而今晚无月无星,林十七走在路上有点羁绊,凸起的一块石板,边角表面泛起了青苔,绝处中一朵娇嫩无比的小三叶草冒出小小的脑袋,差点就丧生在林十七的脚下。
薛伍珩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才免去了林先生与大地亲密的接触。
他的手指刚好勾住林十七的衣服,林十七身上的睡衣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月的摧残,衣服下摆的皱褶用熨斗都抚不平,宽大的领口边缘脱了线,落在锁骨上,被这么轻轻一扯,肩膀处的荆棘图腾若隐若现,夜幕中似乎还隐隐地泛着红光。
薛伍珩眸色暗了暗,松开了手。
为了避免意外再次发生,薛伍珩运用了人类的智慧,迅速而果断地打开了手电筒。
小小的光环始终落在林十七前方半米的位置,照亮了温润的石板路。
花团锦簇的店铺非常好认,更何况,还有从阳台处往外延伸的一大片开得正艳的凌霄花。
薛伍珩很少来槐阳内街,偶尔的一两次,刚好还看中林十七的花店,打着缘妙不可言的名号,和林十七签订了长期合作。
两人刚认识那会儿,林十七张口闭口都是毕恭毕敬的薛先生,后来从一次次的言语交流和眼神的火花四射中渗透薛伍珩的本质,已经很久没叫过一声薛先生了。
他俩相处越发自然,无意中撞破林十七的秘密后,更像是打破了循规蹈矩的界限,多了一层谁也不愿意去戳破的窗户纸。
一小段路,林十七哈欠已经打了五个,眼尾泛着泪花,合眼就能睡过去一样。
林十七站在台阶上,他发现,此时此刻的薛伍珩居然比他还要高一点。
林十七心里面安慰自己,不急,三十岁前还能往上窜一窜。
“那我回去了。”
薛伍珩:“去吧。”
林十七点了点头,绕过连廊的栏杆,往窄巷深处走,直到打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后,薛伍珩才关掉手电筒离开。
第二天林十七晚起了半小时,卷闸门前已经停了一辆货车,随手放在床上的手机疯狂震动,林十七的小腿就搁在边上,居然也没被震醒。
他从阳台探出脑袋,一朵凌霄花刚好抵在他的下颌,上面沾着露水,晨光从雨后澄澈的天空中遥遥落下,扫过林十七的指尖,落在了花儿上。
新的一天开始,似熟悉,又陌生。
这一天,将是胡二心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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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二心昨晚临睡前和领导请了假,没有得到回复,第二天起来看了看手机,只收到不批两个字。
胡二心并没有表现出失落的情绪,他先是将猫碗换上了感觉的猫粮和水,重新检查了一遍家里的电器开关,最后手搭在门把手上,回过身,狸花猫跃上阳台,背着室外的晨光,坐姿乖巧地与他隔空对视。
拜拜。
胡二心笑了笑,没有犹豫地将门关上。
昨天递交上去的策划案全票通过,上级领导大概是心情好,当着众人的面夸了两句后生可畏。
这个月胡二心的奖金翻了一倍,回到办公室后,同事围着要他请吃饭。
胡二心笑着说了一句下次一定,随后打开电脑,将手头上的工作记录在笔记本上,在文档上颜色标注了重点,在“未完成”三个字上,画了一个星号标记。
做完之后,胡二心再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将笔记本放在了显眼位置,并且在页面上写上了便利贴。
杯里的水喝完了,胡二心去了一趟茶水间,刚走到门口,里面的声音不加掩饰地传出来,话里话外,都带着轻蔑和嘲讽。
其中一个,正是刚刚在办公室,大方恭喜胡二心策划通过的同事。
话题的核心正是胡二心。
这不是第一次了。
胡二心心理健康出问题后,性格比以往有些反复无常。初来乍到为了拉近同事之间的关系,胡二心表现得非常热络,公司员工少,琐碎事胡二心都会积极做,他争取在公司留一个好印象,却没想到表面和气的同事背后里说他谄媚、功利心重。
后来胡二心懒得去讨好别人了,同事又换了一副嘴脸,训斥他不懂尊重前辈、懒惰、不思进取。
胡二心是典型的摩羯座性格,有点怕生、内向,只敢窝里横,他敢叫嚣着和大哥抢剩下的最后一块蛋糕,却不敢推开门,与背后说坏话的同事当面对质。
但胡二心已经很习惯,与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带着恶意的揣测和平共处。
但负面情绪积累越深,越容易成为心魔。
他推开茶水间的门,里面围着摸鱼的人惊鸟四散,见胡二心没什么反应,互相对视了一眼,在当事人的沉默下,难得生出的心虚也成了得寸进尺,含沙射影道:“你们说要是我的提案通过了,将近一万多块我肯定请你们吃饭啊。”
有人积极附和:“钟哥,得说清楚哪家饭馆啊!”
“请你们当然得轻客自助啊!”
“1888一位那间啊?”
“钟哥牛批!”
他们一边说,一边偷瞄胡二心的反应。
胡二心一言不发,眼神更没有分给他们一星半点,杯子洗干净后就走了。
诡异的气氛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才有人低低地说了一句:
“切,拽什么啊。”
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胡二心习惯到槐阳内街买一杯咖啡提神。
他通常一个人,拿着公文包,不怎么和店员交流,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林十七说那句话。
今天中午,胡二心约了一位朋友吃饭。
对方是大学时期的室友,因为同在世纪广场附近工作,是为数不多与胡二心至今仍然保持联系的友人。
他们大学宿舍四个人,一个在北区发展,另一个回到了邻近的云城。
胡二心早退了半小时,到了槐阳内街的咖啡店,眼神不自觉地往旁边的花店看了看,只隐约看到繁花丛中露出的陌生侧脸。
胡二心在原地踌躇了两秒,下一刻林十七手捧一盆小叶杜鹃,用肩膀撞开面前厚实的玻璃门,与胡二心迎面打了个招呼。
“胡先生?”
林十七刚送货回来,门前把车停好,就遇上咖啡店老板,这个无事就爱折腾花花草草但又不晓得种植的老男人把花园里的植物都残害了一遍,可怜兮兮都问林十七能不能救一救店里后花园放着的小叶杜鹃。
林十七收了一包营养土的钱,把小叶杜鹃带回来。
胡二心眼神有几分飘忽,最后落在林十七托着花盆底,沾了泥土的指尖上。
“你好。”
正值花期的小叶杜鹃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摧残,只余下枝叶顶端的几片葱郁绿叶,底下光秃秃的一片,花盆里的土壤干涸至出现了裂纹,那朵唯一仅存的浅紫色花瓣边缘出现被烧焦的褐色,有点可怜兮兮地告状的意味。
胡二心打了一个招呼,但并未将昨天偶遇林十七之后的话放在心上,他伸手帮林十七撑着门,后者侧身退开一步,与胡二心面对面。
咖啡店早午晚都提供简餐,环境舒适优美,又是槐阳内街的网红点,哪怕工作日,附近大学城有点闲钱的大学生也爱扎推到这里来,接近午饭时间,已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林十七从胡二心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犹豫不定。
“胡先生,要不要先到我这边坐一下?”林十七笑着说:“我这里虽然没有咖啡,但有花。”
约定时间还没到,胡二心也暂时没想到更好的去处,接触到他的目光,林十七脸上的浅笑又明亮了几分,热情好客的样子让人怎么也不忍心拒绝。
胡二心微微颔首,迈入花团锦簇中。
花的清香扑鼻而来,隔着玻璃的阳光像是被添加了一层滤镜,褪去焦躁烦闷,落在身上格外柔和。
林十七将那盆抢救回来的小叶杜鹃放在一边,拿了一次性杯子,给胡二心倒自制的柠檬茶。
柠檬清爽甘冽的香气很快淹没在花香中,随后红茶馥郁四溢,冲泡时间不长,很快递到了胡二心的手里。
他想拒绝,但对上林十七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低头轻抿了一口。
柠檬应是用砂糖特意腌制过的,褪去了表皮的苦涩,只余下萦绕在鼻尖的清香。
换作以前,胡二心为了不冷场,大概会向对方询问柠檬茶的做法。
然而此时此刻,大概因为死过一次后又经历光怪陆离的重生之旅,抑或是胡二心接下来所做的决定和种种思考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太多了。
曾经在工作上面对的人际关系的难堪和抑郁症带来的困扰,一度让胡二心陷入一个无法被开解的误区。
重新融入新环境对胡二心来说并非容易,他曾尝试过很多种方法,并未找到最优解,但他与社会交手后渐渐也摸清楚门路,将讨好他人和坚持自我维持了微妙的平衡,至少撑着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胡二心知道自己没有多大的能力,上一份工作,做了一年多的时间最多也就在上司面前混个脸熟。
家里有能力和学习都比他更出色的兄长,尽管父母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但胡二心也曾迷茫过出生的意义。
有几位朋友关系不错,但朋友好像有关系更好的朋友。
无论到了哪里,胡二心好像都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多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好像诞生于一片芬芳馥郁的大草原上一朵微不足道的小野草,日日心惊胆战他人发现,用尽方法藏匿漫山遍野中,到头来发现,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哪怕有人行踏至他身上而过,也不会发现他死去的踪迹。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胡二心努力挽救的一点点幻想,好像也被无形的一只手捏碎,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要不你去死了看看。
看看——那些人会不会为你伤心。
“胡先生?”林十七干净明亮的声音唤回渐渐被推向深渊的胡二心。
他猛地一颤,有些痛苦地弯着背,一次性的纸杯被捏变了形,冰凉的红茶从杯口溢出,沾湿了手背。
猫在收银台后的布林尚且有点惊讶地频频看着对方,但林十七却像无事一样,飞快地抽取了纸巾,递了过去。
“对不起。”
“没关系。”
白瓷砖面上落下几滴红茶,林十七弯下腰随意地擦去。
有时候,人生中难以释怀的不甘早有一日会看开,但疾病所带来的困扰却会将时间拉长,眨眼瞬间都觉得是漫长的一生。
他重新给胡二心倒了一杯茶,这一次,胡二心一饮而尽,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他将目光落在收银台后的白色花架上,贴着墙面的花架子左右是红色的挂联,左边是称心如意,右边是一夜暴富。
朴素无华又诚实肤浅。
木架子上多是多肉植物,满满地沾着位置,小小的发财树在狭缝中生存,与形状各异的多肉相比,毫不起眼。
胡二心心里头闪过一个想法,问:“你们店里服务包含送货上门吗?”
林十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可以。”
胡二心笑了笑:“你都不问我消费金额和送货地址?”
林十七:“你这不就主动说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林十七总是给胡二心制造一种仿佛他们相识已久的错觉。
胡二心在林十七的帮助下,挑挑选选了好久的绿植花卉,以及提前订造了两个月后,兄长婚礼所需要用到的场地鲜花布置以及花球。
零零散散计算下来,价格虽然不算高,但也花去了胡二心大半个月的工资,林十七给他打了一个折扣,说给他留下半个月的伙食费。
胡二心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早已到了胡二心与友人约定的时间,在填写地址的时候,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胡二心一边接电话一边写字,书写的笔划格外认真,甚至有点郑重其事。
好友已经到隔壁咖啡店了,问胡二心想吃什么。
“我就在隔壁花店,等会儿过去我自己点吧。”
挂了电话后,他将认真写下的卡片一同放入林十七的手心里。
“麻烦你了,林老板。”胡二心用玩笑的口吻道:“到时候我可能没办法到场,不过我相信林老板的为人,绝不会马虎了事。”
林十七将卡片压在手心,浅色的眸里映着室外细碎的日光,虽像迎合着胡二心的玩笑话,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宛若郑重的承诺:“定不负所托。”
胡二心提起公文包,说:“我约了朋友,就先走了。”
“下次带朋友一起过来啊。”林十七将收据递过去,指了指身后的盆栽花,说:“鲜切花不难养,盆栽花就更容易打理了。”
“可能不会再来了。”胡二心忽然道,对上林十七的目光,又笑道:“因为我明天要出差,今天约朋友出来,是想拜托他帮忙照顾一下家里的猫。”
林十七:“胡先生的家人不在海城?”
胡二心:“在的,但父母近段时间也比较忙,不太想麻烦他们。”
林十七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是家人的话,也谈不上麻烦这两个字吧。”
胡二心一愣,还没说话,电话又来了。
朋友大概也是忙里偷闲跑出来赴约的,胡二心怕耽误对方时间,与林十七匆匆告别后就推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