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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小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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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齐一紧张的搓着自己的手,一下又一下。直到何弃握住他的手,轻喊了一声:“哥”。
昏暗的车后座,两个人紧挨着,初冬的寒气打在车玻璃上,一点点渗进车厢里。
凌晨的街道一点都不堵,二十分钟的路程却像是行刑前的等待。
司机缓缓的把车停在医院门口,“收您二十。”
话的尾音还没听完,齐一打开车门,就往医院跑。
司机也见怪不怪了,可医院这种地方,急又有什么用呢。
“给您,谢谢啊”,何弃付完钱下车追上齐一。两个人等不及电梯,转身便往楼梯口冲。
此时的医院灯火通明,和黑夜是两个世界,而一个个坐在走廊的病人像是无声的警钟一下下敲响。
病房里,小花安安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像个易碎的白瓷瓶。
何礼没在病房里,只有江姨陪着。
何弃和齐一悄悄的推开门进去——
一口气跑了七楼,何弃等不及气完全喘匀,压低着声音问道:“江姨,小花到底怎么了?”
江姨叹了口气:“又发烧了,还流鼻血,来的路上一直止不住。”
“我爸他人呢?”
“先生陪着太太回去了,太太大着个肚子在这也不方便。”
何弃默认似的点了点头,一转身,就看见齐一愣愣的站在小花床前。他靠近了两步,牵住齐一的手,轻轻的捏了捏:“哥,一定没事的。”
安慰齐一,也安慰自己。
安静的病房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
护士站在门口问:“病人父亲呢?”
何弃猛的站起来,“我是她哥哥。”
“你跟我来。”
何弃立马转头问齐一:“哥,一起去吗?”
齐一点了点头。
“江姨,你帮忙看着点小花。”
“好,你们去吧。”
“医生,我妹妹到底是什么情况?”
医生放下手中的检测报告:“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是这样的,你妹妹的具体情况现在还不能确定。我查了她的病例,发现她最近有不规则的发热,有持续的低烧,也有持续高热,而且送来的时候病人还伴有抽搐。我们对她进行了血液检测,发现她的血小板值过低了。”
“你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好做出判断,我们需要进行骨髓检测。”
“骨髓检测?”
桌台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何弃牵住了齐一的手。
“是的。”
何弃不知道自己和齐一是怎么回到病房的,医生的话还在脑子里嗡嗡的响着。齐一就坐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
谁也不敢深想,可骨髓检测这四个字的意思,不言而喻。
何弃想起来了从前。
三年前。
十一月初,江城的深秋已没了生的气息。
医院病房里,何礼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
再过了几天,他就被改名为何弃。
何礼的第二任妻子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月,在一个算不上晴天的日子出院了。那个女人终是踏入了何弃母亲苦苦守护的那个家。
何礼对他说,“董阿姨肚子里的小妹妹没有了,虽然不怪你,但……”
话没有说完,何弃都没有抬眼。后面的话,他也能猜出来—虽然不怪我,但这罪孽得我来背。
他回了自己的房间,闭着眼蜷缩着身子,无人注意到夜色下哭泣发抖的少年。
许久他睁开眼,望着星空,看了很久—原来今天没有星星啊,一片黑。
何弃知道,那个未出世的小婴儿,再有两个多月就能出生了,但是被人强行结束了生命。
很久很久,他喃喃自语,“妈妈,你猜到了我会被抛弃吗?”
齐一和妹妹小花被送福利院进快三个月了。
福利院里没有像齐一这么大的孩子。多的是像小花这个年纪的。但他们都没有哥哥,只有小花有。齐一每天都把小花带在身边,不肯离身。所以当院长和他说,小花要被领养的时候,他下意识得把妹妹抱的更紧了。“齐一啊,来领养的人家那可是富贵人家,是知识分子,小花跟着他们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但他们只想领养小花,你就别出去了,有个牵连在,人家说不定就有顾忌了。”
是累赘的意思,齐一听得懂话里的含义。在这三个月以及之前的两年里,这种类似的话他听了太多遍。
“我得看着”,齐一抬头,盯着院长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得看着。”
于是那天,齐一站在侧门背后,通过缝隙看着被保育阿姨抱着的小花。又看到了来领养的一家人。夫妻走在前面,还有一个小男孩跟着。
那个女人看上去很温柔却很疲惫,伸出手指去逗小花。可小花不笑,呆呆的看着,过一会偏一点头,再过一会又转回来。
许是得不到小花的回应,那个女人从门口出去了。而那个男人还在一旁和院长说着领养的手续。
一直站在后方的小男孩往前走了两步,略抬着头望,于是保育阿姨蹲了下来。
何弃盯着小花,看了很久。把攥在手心的小娃娃,在小花面前晃了晃。小娃娃一下子吸引了小花的注意力,她伸出手想要去抓。
何弃又往前递了递,然后听到小花软乎乎的喊了一声“哥哥”。
何弃手一顿,愣住了,有点手足无措。小花还是够不到小娃娃,肉乎乎的小手使劲往前够,喃喃的叫着,“哥哥,哥哥”。
事情变得顺理成章,何礼塞足了钱,手续变得非常简单。小花在齐一身边又呆了两天。
第三天,领养的那家人又来了。
何弃有点犹豫,犹豫着该不该把手心的小娃娃送给小花,因为董和在下车时,和他说了一句话,“今天本该是我的预产期。”她没有看着何弃说,但何弃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被江姨抱在怀里的小花,不知是不是感受到自己将要离开,一直哑着嗓子,喊着“一,一”。旁人也听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小孩子哭闹。
何弃终究还是把小娃娃递给了小花。
接过娃娃的小花立马止住了哭,叫着哥哥。
“对呀,这是哥哥”,江姨又转头对着何礼说了一句,“先生,这孩子果真是和阿宝有缘,不哭了,还…”
“还..叫哥哥呢” 江姨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是说错了话,低了低头,又转过头看了一眼何弃。
董和站在一旁,哼了一声。何礼皱着眉,点了点头,不知道是朝谁。
谁是阿宝,没有阿宝了—— 何弃在心里说着。
院长送他们出门,江姨抱着孩子跟在那对夫妻后面,何弃走在最后。
小花被江姨抱着,手里抓着小娃娃,对面着何弃,一直在叫哥哥。只不过看的不是何弃。
何弃回头看了一眼后方,没有人。
快出门的时候,小花突然提高了音量,喊了一声“哥哥”。江姨以为小花在喊何弃,“哥哥就在后面呢”。何弃又回了一次头,这次他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和他差不多大。那个男孩子也看到了他,两人只匆匆对视了一秒,那个男孩子就转身走了,像是经过。
转眼,小花到何家已经两个月了,三月二十五是她的生日。但董和说不过这个生日,在餐桌上和何礼争执了起来。
何礼不耐烦的说道:“孩子生日到了,再说才刚来我们家,生日总要置办一下。”
“置办什么,你不是说让她来当我女儿吗,我女儿生日不是这天,给谁置办?”
声音很大,似乎是吓到了小花,江姨只好抱着哭花脸的小花上楼,敲了敲何弃的房门,“阿宝,小念哭了,你快来哄哄她。”
何礼给小花取了新的名字,叫何念。
可能是真的很有缘,小花自从到了这个家,特别依恋何弃。每次哭闹,只要何弃一出现在她面前,小花就能止住哭闹,糯糯地喊着“哥哥,哥哥。”
只不过何弃从来都不回应。
但他很心疼,心疼眼前这个喊着他“哥哥”的女孩做了一个未出世之人的替身。
何弃打开门,“江姨,别再叫阿宝了,我不是了。”
“怎么就不是阿宝了,只当着你的面才叫,不当着他们。你快哄哄小念,吵起来吓着她了。”
第二天,小花生日当天,何弃第三次看到了那个男生。
第二次看到那个男生是小花到家的第二天,董和不知道为了什么因为和何礼吵了起来。家里专门照顾小花的李阿姨请了半天假,江姨又刚好出门去附近的超市了。江姨出门前特地来找何弃,“左不过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要是小念提前醒了,你来哄哄她。”
家里的争执声越来越大,何弃出了自己的房间,越走近小花的房间,隐隐的哭闹声越来越清晰。何弃推门进去,抱起小花,“乖,别哭了。”
许是醒来找不到人,又或是被争吵声吓到了,小花一直哭闹不止。何弃只好给小花套了件外套,又拿了条小毯子半裹在小花身上。下了楼,直直的略过了在争吵的何礼和董和,出了门。
何弃本想抱着小花想去小区的湖畔走走,还没走出院子十米,就看到了坐在石墩上的男孩。小花被小毯子挡住了视线。看到他的只有何弃。
何弃家住的小区是别墅区,安保工作做得很好,非业主进来的手续不算简单。何弃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在本该转弯的路口,何弃选择向前走。去的是和他小时候玩的很好的陶景姐姐的家。陶景妈妈是何弃妈妈的学姐,两人相识很久。
何弃在按门铃的时候,转头看了一下身后,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
“阿愈来了啊,快进来,可是许久没来了”,开门的是陶景家的阿姨。确实很久没来了。自从何礼提出要离婚。维持了多年平静假象的家就四分五裂了。何弃的妈妈闹过,服过软,到最后也只能接受。何弃从那个时候总是呆在家里。除了上学,就是在家守着妈妈。
陶景比何弃大五岁,今年高三,但是家里早就安排好了出国。“阿愈,快过来”,陶景端着碗水果沙拉,慵懒的靠在沙发上,“来坐。”
“阿景姐姐。”
陶景稍坐起靠了靠,示意何弃坐到身边来,“这是…领养来的那个孩子?”
“嗯,是的,何念。”
“这名字倒是有趣,念谁,念那孩子?”
何弃在陶景家呆了一会,刚要出门,碰到手挽手回来的陶志宏夫妻,“陶伯伯,余伯母”
“阿宝”余意叫住他,犹豫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多来找你阿景姐姐玩。”
回去的路上他也没遇到那个男生。
三月的天,夜晚来的不算迟也不算早。
何礼嘱咐了江姨带个蛋糕回来。但是董和看到餐桌上被精细打包着的蛋糕,一下子翻了脸。蛋糕被打翻在地。
何弃撇了一眼地上的蛋糕,透过透明的盒子依稀还能看到“何念”两个字。
不想再呆下去了—何弃只剩下这个念头。小花被李阿姨抱着上了二楼,回了房间,江姨也默默的回了厨房。
何弃拿起手机就出门了。那个房子实在是让他透不过气。
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男生——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戴着黑色帽子,穿着黑色长袖和不太合身的灰色运动裤。
何弃盯着那个男生,足足有五六秒——其实他并看不清那个男生的眼神,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那个男生瘦削的下颌线,全无血色的双唇被夜色披上了一层光纱。直到那个男生准备起身离开。
“等等”,何弃叫住了他。
齐一转过身看着他。
“你是谁?”两人面对面站着,何弃发现面前的这个男生,比他高出小半个头。
齐一没有说话,又低了低头。
“你认识小花?”
听到小花的名字,齐一抬眼瞥了一眼何弃。没有说话,转身便走。
“你是小花的哥哥吗” ,身后传来何弃的声音。听到这句话,齐一只停了一刹便快步往前,只想快点离开。
何弃追上来,站在齐一面前问他:“之前是你吧?我家门口。”
“你是她哥哥吧?”
齐一停了许久,说道:“不是。”
“我不是了。”
已经不再是了。
路灯下,一群小飞虫绕着光亮扑腾着翅膀。何弃和齐一坐在长椅上,两个人都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坐在那,等着被人招领。
“你是小花的哥哥吧?”
“你是偷偷从福利院溜出来吗?”
“你怎么进来的,保安没有拦你吗?”
“为什么小花的证明上并没有说她有一个哥哥?”
何弃一口气问了他好多问题,但齐一一个都没有回答,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小树,没有了灵魂,被困在路上却也无法求援。
“你给小花带生日礼物了吗?”
“没有”,齐一总算是回答了一个问题。
“女孩子都喜欢礼物,特别是小孩子,收到礼物就会开心。你去给她买个礼物吧,我帮你带给她。”
可能是两个少年有了同一个妹妹,造就了莫名的亲近感。
说完不等齐一回应,何弃便拉起他向小区外跑,在一家饰品店,挑挑选选。其实哪怕是最便宜的头绳、发卡,齐一都负担不起。因为他没有收入来源。
最后何弃拿起一个发卡,上面簪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很可爱,“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何弃拿起发卡在灯下照,转头示意齐一的时候,看到了他锁骨附近大片的淤青。
“好看。”
“那就这个了。”何弃收回眼神,“这次我先借你钱,之后记得还我。”
“您好,九元。’’
”好的“ 何弃从口袋里翻出一张二十元,“可以帮我把发卡装起来吗,要送人。”
“可以的。”
何弃和齐一沿着原路返回,“还要带什么话吗?”
齐一摇了摇头。
“那你在这等我,我帮你把礼物送给小花,很快就下来。”
家里已经被江姨收拾的恢复了原样。
江姨从厨房出来,“阿宝,你去哪了,饭吃了吗,厨房里还给你留着饭呢。”
“先不吃了”,何弃换了鞋,“小念在二楼吗?”
“在呢,佳慧陪着呢。”
佳慧是李阿姨的名字,李佳慧。
“好,那我上去看看小念。”
何弃回自己房间翻出了之前用过的旧手机。然后来到小花的房间。
屋里李阿姨正陪着小花在玩小娃娃,逗得小花直笑。
“李阿姨。”
“少爷来啦。”
“李阿姨,我陪小念玩一会吧。”
“好,那你一会喊我,我下楼去看看江姨那有没有要帮忙的。”
“好。”
李阿姨出去之后,何弃把手机录音打开了。然后把礼品盒递到小花面前,“小花,这是哥哥送你的礼物,你拆开看看喜不喜欢,好不好?”
“哥哥,哥哥,礼物”,小花笑着,两只小手只知道拿着盒子转。何弃只好握着小花的手,拆了礼盒上的蝴蝶结,又拆了礼盒盖。
小花一把抓起发卡,一直笑。
“好不好看,这个是哥哥送你的礼物。”
“好看,哥哥,好看。”
“那我帮哥哥给你戴上好不好?”
“好,哥哥,戴上。”
小花软糯糯的,眼神一直盯着何弃手上的发夹。何弃不太会弄这些,只好取了一撮头发用发卡夹上。发卡很快便往下掉,何弃只好再去整理。试了好几次,总算是弄好了,但是有几根头发笔直的向上翘着,很是搞笑。
但何弃不敢再折腾了,好不容易没让发卡掉下来。他迅速拿起手机,给小花拍了好几张照片,又录了一段视频。
“给你看,我给小花拍的。我弄了好半天,实在是只能这样了。”
齐一看着几根桀骜的头发,很浅的笑了一声。
笑意蔓延到了眼角,吹来的风也少了些寒意。
“我刚太蠢了,应该直接拍视频的。这是刚开始给她礼物的录音。”
—我帮哥哥给你戴上好不好?
齐一听到这句抬头看了一眼何弃。
“然后这是拍完照拍的视频,你看”,何弃又点开一段视频。
视频里小花很高兴,虽然头发乱炸毛,但依旧非常可爱,像一个小团子,一直喊着哥哥。
看完视频,何弃把手机塞给齐一,“这手机你拿着吧,旧的。你拿着看看小花的视频,之后我用别的手机拍,你来的时候我拿给你。你换着看。”
“我叫齐一。一二三四的一。”
齐一突兀的自我介绍,何弃却并不觉得惊讶,“何弃。抛弃的弃。”
此刻,他望向齐一,才发觉他凌厉的眉眼,此刻少了疏离。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柔。
早春的一个夜晚,两个少年在星空底下互相交换名字,命运的红线绕啊绕。
那夜的星空很亮,繁星点点,明天一定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