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第 27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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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族祭舞方毕，神女全身泛出一层漫溢檀香的薄汗，腰身和里衣的绸缎黏连在一起，呼吸轻微起伏。
她心口蓦然跳动一下，像被溪流注入全身，漫过五脏六腑，牵动住长久以来宁和沉寂的心绪。
华光稀薄如铂金流转，凰安愔华微微昂着首，乌云的阴影在她的脸上勾画出完美惊鸿的线条。
她周身的光晕非常微弱，又异常温暖，如暗夜里永不熄灭的星火。
神族繁复的服饰沉在深渊的黑暗里，金银纹饰轻轻摇曳，又因这一点光辉胜似星夜的繁辰。
祭台下，凰安神族众人仰望着静立的神女，而后不约而同地跪拜入地，传出细微的哽咽。
凰安愔华眼尾掠过一丝晶莹，她缓慢抬起手，覆上自己的腹部。
肚子里不足数月的孩子尚未成型，可腹中与掌心的温度分明感受到了一股血肉连心的脉动。
一个静谧的，渺小的，真实存在的，稚嫩生命。
神女的手指停顿在绣满精致纹样的衣袍上。
细窄地日光穿过了她的指隙，带来灼灼暖意，流淌体内。
隔上厚重的布料，她摩挲过自己的肌肤。
天地周而复始，于混沌归一。
凰安愔华是凰安神族百年难求的天赐神女，出生即有寓示之力。她早慧沉静，顺从于世，不为万物所动。
后来，依循神族的古礼，与病弱但温润如玉的凰安王结为连理。岁月流转，二人心意相通，阴阳相合。
直至凰安王溘然长逝，愔华执掌神族。她预见了自己悲惨的终局，终决意带上与凰安王唯一的骨血，共赴长眠。
可当下，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刺骨的疼痛从指尖传到心脏，掀起沉眠已久的彷徨和痛觉。
——这个孩子，是如此无知，如此纯净，又如此……无辜。
祂是凰安王遗下的血脉，倘若上天不愿神族留存，这个孩子，本该随同族人一起，渡入冥河。
可是，九洲河山，沧海辽阔。祭舞垣坛的千百年，华夏流光永恒回转，佁然生世。
如此浩大的天地，为何容不下一个孩子？
她的孩子，剥开这宿命与枷锁，终究，和世间所有的稚子一样，脆弱、天真，纯净无暇。只是一个，尚未出世的生命而已。
凰安愔华望向晦暗的苍云，视野由一道耀眼的天光全然占据。澄金的眼眸浸入强光中，吞没了瞳孔的轮廓。
神族的纹案在一片漆暗中绽放，天地沉黑，唯有这道天光燃亮了祭台。
围绕四周的族人低声地泣噎着，泪水沉入泥土。在震鼓结束的静默中，尽数顺应这场无情的天意。
天命既示，卦象已明。
神女沉默地垂下首，曳地的裙裾被双足踏过。她随之迎向这束天光，径直跪下去。
台下静默已久的长老拄过拐杖，对凰安愔华说道：“神迹天意，求神女留下腹中之子。”
长老膝行向前，拐杖的根部碾过土地，划出一道曲折的瘀痕。
“稚子诞生，是为大道天意。纵使神族无在，凰安亦将迎来新王。”
风，掠过原野，草叶低伏。长草，摇摆尤甚，藏在其下的嫩草因得其遮蔽，只微微颤动着，泛出懵懂浅淡的绿意。
凰安愔华侧过眸羽，凝向匍伏于台前的长老。
金色的眼眸，平静得近乎蒙盖一层薄寒。
她第一次，尝到“不公”的苦涩滋味。
非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腹中这个孩子。
她的孩子，还未出生，便注定要面对世间残酷的泯灭。孩子在此时此刻，尚无能力抉择自己的生死。
若死，她将与祂同赴长眠。若活，身为母亲，她非但无法护祂周全，更要让祂孤身面对血海深仇，与世间永无止息的算计。
光影游动，在望向长老的视线里，景色愈发模糊，逐渐倒映出赫连帝王，与宰相一众的身影。
凰安愔华薄唇轻抿，指甲深深嵌入袍袖。在极短的时间里，她思索着自己的每一步，以及这个孩子此后一生的前路。
而后，她凄然地笑起来，鬓边上的发簪悄悄松落一寸，将几缕青丝垂散，覆上她绝丽却苍白的容颜。
神女一只手仍在腹间止顿，另一只手缠绕过神族面具的绸带。绸带覆在指间，白皙的手指与澄金的面具交织相融，恍若一体。
她悲凉的想到，自己一生远离世俗夺欲，看淡凡尘是非。
可这半世的清冷，一生不入尘嚣的代价，却要以她的孩子背负永世的悲恸，与无尽的谋算来偿还。
至此，凰安愔华闭上眼，掩下睑尾若隐的殷红。
……她忽而忆起，凰安王临终之前，曾与她商议过孩子取名之事。
“战火纷纭，相国弄权。凰安一族虽为大尚祝祷，然天下万灵，众生难度。唯愿今后，世道宁和，长安万态。”凰安王饮尽药汁，将空碗轻递到凰安愔华手中，缓缓说道。
凰安愔华半坐在榻前，抬手为他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
凰安王艰难地伸出手，握住了凰安愔华的手指，与她牢牢抓紧在一起。
“吾负天下，…更负你。”凰安王声音微弱，手中力道却如铁锢，目光直直看住凰安愔华，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眷恋与愧疚。
“吾自知时日无多，终将留你一人，周旋于乱世中。”他语有咽塞，嗓音如砾：“吾所未能做到的，愿我们的孩子，可以……”
凰安王的言语已近乎气音，凰安愔华用力回握他冰冷的手，俯身在他额间印下深深一吻。
“这是你与我的孩子，当然会的。”凰安愔华轻声回应他，眼底是从不示外人的温柔爱意。
凰安王深望住妻子，慢慢地笑了。两人在极近的距离相望，继而双唇轻触，如蝶栖花蕊，在这一吻中封存了所有未尽的话语。
神女在那时，腹中尚未有动静，可两位神族至尊，皆已感知到这个悄然降临而来的生命。
“孩子还没有名字。”凰安愔华轻声说着，缓缓侧身，枕入凰安王的怀里。
“是啊，还没有名字。”凰安王平缓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伴着浑浊的吐息，一声声落入她耳中。
“该取一个……”他喃喃低语着。
后来声音愈发微弱，微弱到凰安愔华再捕捉不清。
再后来，凰安王的病势一日重过一日，终于连稍复杂些的思绪，也无力维系了。
凰安愔华对凰安王的离去，早有准备。
他们之间的夫妻情意，从不系于尘世相守之长短。即便阴阳相隔，彼此的信仰与灵魂，也注定将生生世世交织不息。
正如，她纵使听不见凰安王未尽之语，但依然晓得，夫君想要同她说些什么。
——战火纷纭，掠夺四起，相国野心，搅动天下不宁。
神族祝祷大尚国祚绵长，所祝祷的从不是一姓一国。
而是愿天下归一，万物安宁。
凰安王的夙愿，亦是愿烽火止息，万邦长宁。
“……宁。”
凰安愔华默默念起这个字。
顷刻间，心口的钝痛弥漫开来，沉重的神袍仿佛正一寸寸压迫着她的肌骨。
“天下归一，万物安宁。”
此番夙愿，承载于神族，承载于天下。
然而，他们的孩子，却注定得不到这份安宁。
衣肩繁复的纹路在日光下泛起微光，映照在神女的侧颊上。
凰安愔华再度抬起首，望向黯黑天穹中那唯一的光，如同凝望着昔日的凰安王。
……我们的孩子，注定要穷尽一生，挣扎在天命与宿命的洪流。
祂或为枭雄，为天下挣得太平，也或庸碌无为，潦草地渡过一生。
可无论祂人生结局将为何，作为父母，只愿它这一生，能够坚守本心，用心而活。
……就叫做“甯”吧。
凰安愔华于心底轻轻落下这个字。
将“宁”字底下孤零的“丁”，换作“心”与“用”。以心而用，以心得安。
——天下为“甯”，本心为“甯”。
一愿，为世人，二愿，为己身。
愿她的甯儿，能在祸乱人心与政争是非间，孑然成长。
祂或许将成为神族的遗愿，宰相的棋子，列国的角鹿。
但一切的终点，唯愿她的甯儿能够遵从本心，予得顺遂安宁。
凰安愔华向长老颔下首，承下了这道天命。
长老缓缓走上祭台，跪在神女面前，捧出一枚精致而崭新的神族面具，奉至她手中。
凰安愔华将面具双手高捧于天，诵出最后一道神谕。
凰安神族最后一代未出世的王，得名——凰安甯。
当夜，神族无人入眠。
长老在万籁俱寂中，叩响了一扇房门。
开门的，是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姿容清绝，风华正盛。二人方做完夜祷，正执手相偎，静待天明。
长老肃然传谕：“奉神女之命，着你二人即刻离开神族故地，远避大尚，隐姓埋名，活下去。”
二人怔立相视，眼中尽是不解。
为何独独他们，不得与全族同生共死？
长老未再多言，只将神女那枚崭新而犹带余温的面具郑重置于他们手中。
在几番纠葛之后，年轻的男女终是伏身而拜，接下了神女之托。他们收好面具，于月照千峰之时默然离去。
几步一徊首，山峦渐隐，故土长辞。
直至晨曦将露，踏在襄国边界之境。
这二人，
一名是黄荆洛，
在他身旁的，便是他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第274章 第 27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