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玉》Altria

3、第三章

　　中年男人一边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一边拖着臃肿的身躯快步行走。
　　“你仔细说说，他是什么形容？”他说。
　　“他约莫二十多岁，脸白手白，看着像个公子哥。”随从模样的人点头哈腰，“没佩刀剑，也没戴金玉，可那外袍千真万确是云锦的，领口白狐狸毛看不出半点杂色——”
　　“他可有什么信物没有？”
　　“他说‘我人就在这里，要什么信物’。”
　　中年男人哀叹一声，更加快脚步，把木制地板踩得“咚咚”作响。走到雅间门口，他深吸一口气，等下人通报完毕，低眉顺眼地走进屋，一拱到底端端正正地行礼。那人正坐在禅椅上，仿佛正自顾自喝茶。
　　“七年陈的老白茶？不错。”
　　中年男人耐心等待着，直到一声清脆的，茶杯与桌面的碰撞声。
　　“您快请起，何必如此多礼。”那人温声道。
　　中年男人直起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公子哥。他姿态端庄，语气平稳，倒不像侍从描述的那样骄横，只是眉眼间的傲慢藏也藏不住。
　　“让公子久等，崔某人实在过意不去。”崔忠说，“只是不知您为何而来。”
　　“本该酒酣耳热，却将你唤来，是我唐突。”程誉停顿，抬高声音，骤然发难，“可我为何而来，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
　　崔忠心里一跳。
　　“怎么，难不成你想说，你今日来此，纯粹是玩乐？”程誉冷笑，“你把我们崔家人，全当成眼瞎耳聋的残废不成！”
　　崔忠睁大眼睛，才拭干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他看着程誉又开口，好似有话没说完，顾不得辩解，赶紧给周遭侍从护卫使眼色。这些人得了崔忠的指示，连忙鱼贯而出。程誉却不等他们走出房间，就继续高声呵斥。
　　“上次见你，还是在我小叔崔越鹏的冠礼上。许久不见，你倒是背宗忘祖，更名改姓了？”程誉眯眼，“你是什么出身，也配自称姓‘崔’？”
　　崔忠虽然衣着华美，穿金戴银，闻言却浑身颤抖。他伸出手——这是一双因年少时做苦力而筋骨变形的手，再是经年累月的保养，养得出油白皮肉，也养不回健康的骨骼——再次拱手，俯身一礼。
　　“我生在崔家，本就该为崔家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崔忠面色通红，声音干哑，“家主仁慈，免我奴籍，赐我崔姓，我也不敢忘本，改名为‘忠’，正是事事以崔家为先，不敢有半分忤逆的意思。”
　　程誉不言。
　　崔忠小心观察，看程誉呼吸渐平，是消气的样子，才继续说：“不瞒公子，我此次赴宴，是为‘程家玉玦’而来。”
　　“你要买玉玦，跟长安那边通报过没有？”
　　“事出紧急，又逢暴雨。”崔忠赔笑，“还未来及上报主家。”
　　程誉长叹。
　　“方才话说得太过，是我不好。”程誉说，“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你牵扯进来，怕不是要被人当枪使。损失钱财事小，损害崔家事大。”
　　“公子此话怎讲？”
　　“我且问你，你为何要买‘程家玉玦’？”
　　崔忠觑程誉神色，后者面无表情。崔忠犹豫，又拱手，才道：“四名门择明主，拥帝王，如今已有百年，虽各姓崔、吴、程、韩，却理当是同气连枝，亲如一家。可自从被家主任用为行商，我却发现并非如此。只说这名门程家，竟要强压纸墨价格，又要给木材再添市税，摆明了，摆明了……是在针对崔家！”崔忠恳切道，“一旦成事，崔家的生意将大受冲击，半年之内，别想再有分毫盈利！”
　　“继续。”
　　“崔家百年名门，倒不怕这一时困窘。但如今钱粮之权紧紧握在程家人手里，像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而这枚‘程家玉玦’，正是一个好机会。欺君之罪，罪无可恕——”
　　只见程誉抓起茶盏，掷在地上，正正好好落在崔忠脚边，巨响之下摔得粉碎。崔忠霎时间失去声音，像被人拔了舌头，嘴唇还不住颤抖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茶已半冷，但香气馥郁，逸满雅间。程誉扔完茶盏，冷漠的脸上渐渐显出轻蔑神色，吐出两个字：“愚痴。”
　　崔忠两股战战，勉强开口：“还请公子明示。”
　　“户部捏在程家手里，此事不假。但你却以为能用一枚玉玦拔掉程家，又以为拔掉程家后崔家能在户部分一杯羹，天真到令我发笑。”程誉离座，开始绕着崔忠踱步，“你当吴家韩家，都是死的不成？吴家今年之内，就三次与巨贾结作儿女亲家。崔家想要户部，吴家就不想要吗？韩家嚷嚷‘重农抑商’，喊过一年又一年，一旦户部职位空缺，他们不得像饿狼一样扑过去？别忘了吏部尚书姓韩，任用谁罢免谁，都得过了他的眼。我再问你，如此一来，崔、吴、韩三家，谁会赢？”
　　崔忠汗如雨下，喃喃道：“是，是吴家！”
　　“你知道吴家风头正劲，不联合程家韩家与其分庭抗礼，倒想着扳倒程家？”程誉冷笑，“殊不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放任吴家壮大，崔家就是下一个程家！”
　　崔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昏了头，幸有公子指点，还没酿成大错。我这就带人离开，玉玦之事，再不插手。”
　　程誉闻言，停住脚步，低头俯视着他，冷冰冰地说：“我说的话，你竟是一句也没有听懂。”
　　“什，什么？”
　　“你若只做不知，没来此赴宴，也就罢了；你既来了，将来若这枚玉玦生事，必然会追究到你身上。你执意寻死，我倒不拦你。”
　　“我毕竟是崔家人，程家玉玦的事，何苦找到我身上？”
　　“你真当崔家归崔家，程家归程家？”程誉说，“家主的大侄才迎娶程家女，家主的三堂姊已嫁作程家妇。就连家主自己身上，也流着程家的血！这世代姻亲的缘分，任刀砍斧劈也斩不断。一旦出事，这两家的滔天怒火，你猜会落在谁身上？”
　　崔忠身躯硕大，如今却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那我先从常廷那里买下玉玦，再警告他不许生事。”
　　“敢买卖程家玉玦的人，你当他是善男信女不成。常廷若是乐见名门和睦昌盛，从一开始就不会大肆宣扬此事。你如此违逆他，别说让他把玉玦卖给你，就是全须全尾的走出这座酒楼，都是难事。”
　　崔忠满面惊惧之色，声音变调：“还请公子为我指条活路！”
　　程誉看崔忠脸上不断闪过绝望与希望，沉吟半晌，才说：“此事其实不难。你只当我从未来过，仍旧与常廷交易，买下玉玦。只是告诉他，近日风声四起，恐怕程家从中作梗，不让你把玉玦交到家主手中，还请他暂且低调，若要起事，待玉玦送到长安也不迟。如此一来，玉玦可顺利递交，你也可以安然无虞。”
　　崔忠双目圆睁，连连叩首：“多谢公子！多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