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与城西泥泞湿冷的景象不同,城东繁华,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于耳,连绵的降雨不过是情调和点缀。饶是程誉在长安城见惯富贵,也难掩惊讶。
“还以为是元宵节。”程誉说,“如今长安很少有这种景象。”
这下轮到程燕吃惊:“什么?”
“江南多富商。”程誉说,“吴家二房嫡孙女——算起来还是你我的表侄女——就许给了苏州人家。据说夫婿家里上数三代,竟无一人入仕。如果是几年前,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如果是几年前,”程燕终于说,“你也不用怕一枚玉玦。”
两人沉默,直到程燕停住脚步,说:“到了。”
到达目的地之前,程誉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应该是一场私宴,在寂静高楼之顶,或寥落庭院之深。但这座酒楼里充盈着高声谈笑,酒菜流水般不断送入厅中,映在窗上的人影多到无法数清。程誉站在楼外,伸手去摸屋檐下的一串铃。铃上花纹精致细腻,风一吹,层叠屋檐下的几十串铃织就一片漫漫铃声。然而江南气候潮湿,何况如今正在下雨,程誉细看,发现铃顶已经染上淡淡锈迹。
“再过一个月,这铃恐怕要锈得响不起来。”程誉说。
“公子多虑啦,这上上下下五十二串铃,每半个月就会换一套全新的呢。”
程誉转身,看到店小二笑容满面地弯着腰。他身上衣服的料子,比一般平民百姓穿的好太多,若是出现在街上,兴许会被人认作小客栈或是小茶楼的店主。
“为什么不在铃上涂油?”程誉问。
“主家嫌涂油的铃,响起来声音不够脆。”店小二笑,“公子既然来到店门口,也是缘分,何不进来坐坐?”
“看起来已经有人包场。”
“公子有所不知,这位贵客每次包场,都不拒生人。正所谓‘来者是客’。”店小二侃侃而谈,“公子若有心交个朋友,可寻他喝一杯;若只想歇息,贵客知道曾有您这样气度非凡的人来过,心里也必然是高兴的。”
“你口中这位贵客,不知如何称呼。”
“贵客姓常。”
店小二引着二人上楼,安置在雅间。转眼间就有仆从奉上茶水。程誉把人打发走,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程燕二人。
“说什么‘来者是客’,他可看都没看我一眼。”程燕说。
“这个店小二读过书。”程誉说。
“不识字怎么看菜单?”程燕莫名其妙,“如今多少父母,想方设法送孩子进学堂,指望他们会书写,能做账。将来给人做工,比给地主乡绅种一辈子庄稼强。”
“从前,父母供孩子读书,是让他们学做文章,期望他们将来被推举入仕。当年你我帮着从早到晚看行卷,熬到三更天也看不完。而现在,我只消每三日看一个上午,已经绰绰有余。”
“名门把芝麻大点的官职都紧攥在手里不肯放,又恨不得读书人把身家性命都卖给他们。要我说,没人行卷是好事。”程燕不客气地说,“这和玉玦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初到杭州时应邀宴饮,与杭州的大小官吏都打过照面。刚刚看到的那些宾客,恐怕全是白身。这位姓常的‘贵客’,做的是何种生意,既广结良缘,又不与朝廷人来往?”
“也许那些人都在楼上。”
程誉摇摇头,选择放过这个话题。
“宾客虽多,只有三个人值得关注。”程誉说,“将门遗孤陆子铮,商人崔忠,镖局当家刘崇山。”
“我们先去找陆子铮。”他又说。
陆子铮的将门出身没有一点水分。从他开始往上四代,男丁大都是将领,且代代出名将。就程誉所知,他的叔祖父奇策攻城,一口气夺回三处失地,让朝廷一雪前耻;他父亲训练的轻骑如今仍是朝廷精锐;他长兄第一次出征,就活捉突厥可汗之子而返。
炙手可热只到十五年前。朝廷靠着陆家人把各色外敌打得七零八落,回过头一看,陆家六十岁以下的男丁,竟然只剩下懵懂幼子。
程誉想,老皇帝痛心之余,也松了口气。
所有人都默认陆子铮会入朝做官。从文或从武,哪怕他是个天生的草包,也能凭着祖先荫庇得到一官半职。况且他的诗极好,但凡出游,必留墨宝,几乎是一种炫耀。新帝欲示天恩,百官想要政绩,官衔对陆子铮而言,就像送到嘴边的肉。
但他不吃。
“父亲携我登门拜访,他连门都不开。”程誉说,“没想到他竟然在此赴宴。但他既然来了,必然孤身一人,必然处幽静秀丽之所在,必然——笔墨不离身。”
程誉笑,停住脚步。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张揉皱的纸,捋平。程燕探头,看着满纸狂草,龇牙咧嘴:“这写的什么东西?”
程誉端详半晌,诚实道:“认不出来。”
两人四处张望,程燕眼尖,又在不远处找到纸团。这次,纸上的字干脆被墨涂过,只剩一片乌黑。就这么一张接一张,有的只写了几笔,有的被酒污掉或是浸入雨水,更多的像最初那张一样无法辨认。一张张看过来,程誉居然习惯了这种狂放笔法,比对着勉强辨认出一些字。
“是悼亡之作。”程誉低声说。
“他改了三十多张。”程燕说。
又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从酒楼延伸出一条漫长曲折的走廊,庭院幽深,夜雨绵绵。二程沿着回廊走向深处,终于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地上,倚着栏杆,仿佛酣然入梦。他的一只手臂搭在栏杆上,衣袖湿透,手指正不断往下滴水,另一边倒是摆着火炉取暖。绕身一周,散落着写过、没写过的纸张,几支笔,还有一方搁着墨的砚台。就在他手边,一张纸平整得扎眼。程誉低头去看:纸上字迹工整,正是那首改过一次又一次的悼亡诗。读着读着,他不觉屏住呼吸,俯身去捡,手指还没碰到纸,这张纸就被人一把抓起,直接扔进火盆里。
男人不知何时醒来,正冷冷看着程誉:“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火舌卷着单薄纸墨,诗作一眨眼就化为灰烬。
“睡觉时紧挨着火盆,真是危险。”程誉说,“想帮公子把火盆移远一些,又怕您受凉。”
男人仍倚坐在地上,看到程誉抱着的一沓纸,扬眉:“你捡了我的字?”
“家父常教我珍惜字纸,既然看到,还是收集起来烧掉比较好。”
男人哼声,抬手指向火盆:“那你烧吧。”
程誉闻言,在火盆前小心坐下,一张接一张地把那些纸放进火焰中。他动作慢,男人也不催他,默默看着。
“不烤烤火吗?”程誉笑问,“袖子都湿透了。”
男人发出一阵不情愿的声音,但还是坐直,拎着袖子靠近火盆:“素不相识,你怎么这么多事?”
“今夜,我路过这家酒楼,原本打算稍作休息,又发现酒楼已经被包场。”程誉说,“但店小二告诉我,包场的人贵客不拒来客,我才得以进来歇脚。若不是他善待素不相识的人,那我今天也只能冒着雨离开。而现在我关心您几句,又有什么的呢?”说到这里,他腼腆一笑,“其实,我还想去给他敬一杯酒,只是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常廷?”男人皱眉,“你可别去找他。他能把你这种傻家伙活吃了。”
程誉心如擂鼓,面上仍做出一派天真而疑惑的神色:“什么?”
“常廷忙着呢。”男人似笑非笑,“他可是有个好东西要脱手。此时去找他,若不是买家,可得不到他的善心。”
“那,公子您是买家?”
男人上下扫视程誉,嘴里嘟囔着“倒也没有那么傻”之类的话,说:“算是吧。倒是你,深更半夜,又下着雨,出门做什么?”
“我拜访家父的故人,本想着能被举荐一二,却不顺利。我沿街散心,走着走着,竟然已经是这个时辰。”
“你想做官?”男人怪笑,“那我问你,你家中三四代人,可与四名门沾亲带故?”
“我哪有这种福分。”
“那我劝你趁早放弃。”男人懒洋洋地说,“你上赶着去给他们当狗,他们必不把你当人看。”
“先生仿佛很讨厌名门?”
“叫我‘公子’也就罢了,别叫我‘先生’。我算哪门子‘先生’?”男人啧声,“还不如直接叫我陆子铮。还有,谁不讨厌名门?那群敲骨吸髓的东西。难道你不讨厌名门?”
“我……我不敢说。”程誉垂眼,“那样大的权势。”
“那可不一定。”陆子铮大笑,“不知真假的玉玦。程家有大麻烦了。不知道程家这棵大树被狠狠晃两下,可还能撑得住?其他三家是会扶一把,还是趁机连根拔起?”
程誉默然。
“怎么?”陆子铮逼问,“难不成你替程家难过?”
“我为您难过。”程誉抬起头,直视陆子铮,“虽然您在笑,我却听得出,您并不高兴。”
陆子铮移开视线:“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名门是国之股肱,骤然摧折,国将不稳,百姓们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呢?二十年前,我朝受外敌环饲,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是先辈们以命相抵,才换来今日太平之景。若又遭内乱,朝堂震荡,不仅于民生有弊无利,也辜负将士英魂。我虽然才认识您,却不相信您是会因为这种事高兴的人。”
陆子铮敛容不言。程誉也静静地看着他。漫长的静默之后,陆子铮猛然站起来,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笔墨纸砚。
“您这是要走了吗?”程誉连忙也站起来。
陆子铮挑眉。
“不买东西,我还在这做什么?”他说着,停顿一阵,又摊开一张纸,随意涂抹一阵,递给程誉。“看得懂吗?”他问。
程誉看着满纸狂草,摇头:“看不懂。”
陆子铮大笑一阵,说:“你拿反了。”又说,“改日可拿它来我府上,我请你喝好酒——这里的酒都太淡,没什么意思。”说罢,也不等程誉作答,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沿回廊而去。程誉躬身行礼,等到陆子铮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直起身。
程誉低头,看着纸上狂草。一直假装自己是侍卫的程燕靠过来,正要说话,却只见程誉手一松,纸落入火盆。火焰翻腾着跃起,吞食字句,只逸出几缕黑烟。
程燕被吓一跳,问:“程誉?”
“陆子铮是世间清流。”程誉说,“我却不配与他结交。”
程燕拍拍他的肩膀。程誉闭目又睁开,说:“玉玦不能落在外人手里。”
“你选崔忠?”
“如果将陆、崔、刘三人全都劝退,恐怕生变,反而不好。陆子铮太傲,不好掌控,刘崇山是江湖中人,程家鞭长莫及。”程誉说,“让崔忠得到玉玦,上交长安崔家,虽然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胜在稳妥。”他又皱眉,“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我去找刘崇山。你只管与崔忠交涉就行。”
程誉怔然,又笑。
“好。”程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