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叶咖咖

13、故宅

　　（13）

　　六个人挤在一条小船上，跌跌撞撞顺流而下，入山行了三日的路程，不过半天就倏忽而过。
　　穆广坐在船头，江翠羽坐在船尾掌舵，小丹小青一左一右，手持木浆，却甚少划水，只偶尔在石上一撑一扳。但见翠峰辗转后退，依次而过，巨石迎面，小船轻巧转折，激起一片碎玉。这般激流逐浪，穆广是第一次经历，不由兴奋的高声叫嚷。可苦了老尉，一路狂呕不住，半点观景的心思也没有。楚宁坐在中间，一路默然不语，偶尔被叫起抬头观景，也只是淡淡一笑，心思全然不在这里。
　　江翠羽似乎极为开心，呱噪的厉害，先是唱歌，后来一路尖叫。等稍微平稳些，又对楚宁大喊：“喂！静之！你可能使这激流平静下来？”
　　楚宁恍若未闻。穆广奇道：“怎么可能？”
　　江翠羽哈哈大笑：“对别人不可能，可静之是什么人？”
　　楚宁打断他，“又在乱开玩笑了。”
　　江翠羽道：“你不知道，楚宁名字怎么来的，为何字静之？”他也不卖关子，自己便答：“他在船上出生的，那天风浪大作，他一生出来，立刻风平浪静，海面上云开雾散。先王那时候还是太子，高兴的紧，立时就起名为宁，字静之。”他不以为然的对楚宁道：“你真以为自己有那个本事？”
　　楚宁怎不知道他想如何？只摇头笑：“海上风云变幻，这里山高激流，都是天工造化，非人力可以操控。你想说什么便说，不必拐弯说话。”
　　“我觉得你命大！”江翠羽道：“从你生出来，粟姬就想要你的命。她可不好惹，光看看先王统共只有你们两个儿子就知道了。到齐国去是一回事，从齐国跑出来到处逃亡，就更靠着命大了。粟姬作太后多年，朝中根深蒂固，你不要以为自己能一直好运下去。君子不置于险境之中，这个道理你比我明白的多。”他舵杆一摆，小船轻轻巧巧跳过一处漩涡，捡着水流平稳处划过。
　　“啊？”穆广顿时来了兴趣，他也像自己一样逃亡过？怪不得总觉得亲切莫名。
　　“我晓得轻重，翠羽。”楚宁听好友相劝，只摇头微笑，不想再谈这个。“说起来，我们当初哪像逃亡，简直是游山玩水。”
　　“你说得轻松哦。你大哥登基，齐王不满要杀你，谁跟着你东奔西跑的你都忘了？你走就走，还多事拉上燕太子，整个一个累赘。”
　　“他想走很久了，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你……”
　　穆广听得有趣。他所知道的公子宁都是在中野之会一战成名之后的事，之前却是一片空白，只隐约知道他是吴越先王唯一的弟弟，十来岁时曾去往齐国为质。原来他也曾经逃亡过。
　　忽听江翠羽对自己道：“教给你功夫的师父，可是个铁匠？名庆诸？”
　　穆广愕然，点头。
　　江翠羽问：“他可还好？”
　　穆广道：“很好。”想到师父，不由又笑：“他能有什么不好？”
　　江翠羽笑得得意：“你不知道，我们当初是四个人逃亡的。庆诸是燕太子在齐国认识的朋友，年纪最大，一路上我们都叫他大哥。我们后来在崤关分开，各回各国，只有庆大哥自己去了秦国。”
　　穆广顿时觉得不爽。原来自己师父和楚宁他们一起走江湖的，这样算来自己平白矮了一辈。刚刚得了盟主的豪气骄傲顿时烟消云散……江翠羽定是故意提起这事的。
　　楚宁叹道：“我们几个，只怕他才是心无缔介，最能坚持初衷。也只他把九州走遍了。”
　　江翠羽在船尾望着他背影，道：“你若是愿意，也很简单。”

　　顺流船快，三日之后便回到了江桂。穆广在舟上远远看着那一片青瓦白墙的镇子，想起来这是自己初来江东的第一个地方。
　　很快就可以过江了，在吴越不过半个多月，他忽然有点不舍。
　　回到江桂又来到那所大宅子。是夜江翠羽十分殷勤的亲自下厨整治酒菜，为穆广践行。他一路都不待见穆广，这会儿却一反常态，不仅准备了精致细点，还在弄了羊腿来烤。这却是经典的北方胡地吃法了。好大一只羊腿架在火上，细细的撒上盐和佐料，外层熟了的就用小刀片下来吃，很粗犷的吃法。
　　他们在后院中凉亭坐了，下面空地上架火烤肉，不拘大小，老尉小丹小青也都一起来，很是热闹。
　　“你想那一路，两个公子哥儿，一个粗糙人，可怎么活？我要是不学着点，早都饿死了。”几杯酒下肚，江翠羽越发口无遮拦。
　　穆广顿时皱眉，自家师傅被说成‘粗糙人’，实在过分。
　　楚宁笑道：“若不是庆诸扛了你就跑，怕是山贼要把你卖了。你这样说他，当心被他知道。”
　　穆广哈哈大笑。几个人饮了酒，敞开了闲谈，不比在船上拘束，自是天南海北，无所不言。楚宁曾走遍大半个中原，穆广也经历颇丰，两人都是曾经为质，又曾经逃亡的王家公子，虽然性子南辕北辙，可一番相交，竟是自然舒坦极了。加之江翠羽口无遮拦，老尉屡屡反驳之，小丹小青各自敞开大吃。一顿饭竟是难得的舒畅。
　　江翠羽说起当年尴尬事，楚宁也曾经在齐北某郡的吝啬富户家‘借’过几十两银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说是借，也没有写借据，也从来没想过去还。”楚宁握着酒杯微笑，就手拨弄火堆，火光温暖，直入心中。再回想起来，那段逃亡的日子，竟是最轻松快活的。虽然很穷，经常挨饿受冻，但心是暖的，血是热的。
　　穆广等待他说下去，他总是看到楚宁微笑，温和的，客套的，礼貌的，温文尔雅而又淡然的。但只有这个时候，他觉得是真的。
　　楚宁缓缓道：“没有那笔银子，哪能去的了晋地。我们没有文牒，通关费是少不了的。铁牢关那个城墙，可不容易偷偷过……后来才知道，原来都是去那家‘拿’通关费的……倒成了大伙都知道的秘密，也有人后来偷偷还银子去的。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吧。”
　　穆广道：“我回去也得走铁牢关，这么说，到时候也还一份好了。”
　　楚宁笑道：“拜托替我带一份。”
　　江翠羽道：“还有我啊，你师父啊，燕太子啊，不用客气，多带几份。”
　　穆广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极爽朗。
　　楚宁正待举杯，手却被江翠羽按住了。“已经三杯了，不可多饮。”说着便示意小青给他换茶。看看众人，都已经微醺，老尉喝多了不多言，而小丹则是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可爱。楚宁放下酒杯，换成热茶，水汽氤氲，映的目光清亮，却是难得一醉。
　　穆广起身更衣，走出后院，没走多远就发现老尉也跟了过来。
　　老尉道：“江先生怕是有话要说。”穆广心想也对，估计有什么想单独说说，他早知江翠羽没有什么坏心，只是一味顾着老朋友罢了。于是故意磨蹭，转悠了好久才回到后院。
　　凉亭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楚宁一个人，依着栏杆饮酒。
　　“哎，银呢？”穆广还有点酒意，说话大舌头。“江楼板呢？”
　　“他走了。”
　　“什么？”
　　“因为我要回越都。”楚宁转过头，目光清亮却有点悲哀。
　　穆广一个激灵，酒意全消。
　　“我已经知会江汉水盟备船，明日一同登船，先送你过江。”楚宁把酒一饮而尽，全然不同方才慢慢喝酒的姿态。他起身披衣回小院，背影消瘦，有些孤单。
　　此时已经入秋，虽然是在江南，草木亦显萧索。地上火堆已经燃尽，只余暗红灰烬，偶尔噼啪两声。穆广赶上几步，问：“小丹小青呢？”
　　“我让他们送一程。”
　　“哦。”穆广心想那样岂不是楚宁身边没人了？
　　楚宁停下，似是看出穆广所想，道：“今夜不会有刺客。这里毕竟是江汉水盟的地界，能来的已经来的差不多了。”
　　“你干吗不多带几个侍卫？”江湖上的地界划分穆广明白，但楚宁不仅仅牵扯到江湖，还有国家朝堂上的纠纷，所以才会有一批批没完没了的刺客。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回程走得快，一路上竟然没有刺客骚扰，难得的清静。
　　“不过是想一劳永逸。我给他们机会，如果这样子他们都杀不了我，就该死心了。”
　　“这样……只靠小青小丹怕是不行吧。”穆广想到他们的身手，虽说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但毕竟年幼。“若是对上风临，他们挡不住。”如此想来，那天自己来到这个庄园，他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得力的护卫在身边的。
　　楚宁好像忽然很累，却又沿着院墙慢慢地走。“其实……那天没打算让小青出手。从越都过来，小青受了伤，我让她离开了。”
　　穆广一时无语，那么说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出现，和楚宁一路去了天牟山，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可自己那时候都不确定要不要过江，只在最后一刻拉了老尉跳上船。“你根本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楚宁停住脚，转身着他，夜色中一点眸子黑亮，道：“我得谢谢你。”他的语气难得的郑重认真，“见到你之前，几乎就放弃了。死在风临手里其实并不坏，何况这里是我母亲的故宅。”这里是他母亲的故宅？穆广环顾四周，一个小院，两株桂树，几间瓦房，竟然对楚宁是很重要的地方。那么他当初住在这里，是别有深意的了。在等风临或是旁的刺客？所以当初面对自己的时候才那么全无防备的样子。
　　楚宁望着桂树，道：“我不服，不想认命。”他说得很慢，语调一直很温和。“什么太后国舅什么王位什么监国，与我何干？我离开越都，撒手什么都不管。想杀我就来，我等着。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楚宁已经不是当年的楚宁，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穆广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一时黯然，心想若是自己失了武功变得病怏怏的，只怕也不想活了。人在江湖，对那些朝堂争执原本就看的很淡，无可无不可。他意外见到楚宁，原本只是想挑战的，却成了另一个人命中的变数。
　　楚宁微笑，朦胧夜色中异常温柔。“但是我得谢谢你。这慢慢的一路走过来，却又舍不得了。”
　　怕是还有放不下的牵念吧。
　　“江东的糕点好吃吗？”
　　穆广点头。
　　“螃蟹不错吧？”
　　穆广皱眉。
　　“乌篷驳船很有趣吧。”
　　穆广更喜欢山涧漂流。
　　“小丹小青都是好孩子。所以我舍不得了。”
　　一个恍惚，穆广忽然间明白了楚宁所指。是，自己也放不下黄沙城关，放不下碧野骋马，大块的羊肉，黄土丘壑上的山歌。人总是有根的。
　　“既然如此，索性走到底罢。其实翠羽走了比较好。”楚宁轻舒口气，细望着那两株桂树。重阳已经过了，桂花已经凋谢，香味也没有了。“这两株桂树，是小时候母亲教我栽下的，原先不过拇指大小一枝，二十多年了，长得这样大了。”夜来雾气重，桂叶蒙上了细雾，仍旧油亮碧绿。楚宁摘下一片叶子，在青白的指间细细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