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叶咖咖

12、令尹

　　（12）
　　留仙台终于恢复寂静，人都走了个精光。夜色正浓，半个月亮当空而照，峰顶一片银茫茫的。穆广看看楚宁，楚宁披着夹衫倚石而坐，望着月亮发呆。再看看小丹小青，虽然一脸肃然，却还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穆广叹口气——他们被困在峰顶了。
　　公子宁和公子广，两大高手——至少是曾经的高手罢，以及两个武功卓越的少年僮仆，被困在一个山顶上，这个状况实在有点可笑。可是穆广却笑不出来，如果不是他内伤颇重没有把握背一个人下山，也不至于上得来下不去。
　　他拈着怀里的那块盟主令牌，刚才真应该用这个随便命令个什么人把楚宁背下去。转念又想，楚宁大概不会愿意的吧。想到前一晚楚宁低声咳嗽，再在峰顶冻一晚可怎么办？
　　正胡乱想着，忽听楚宁道：“公子曾驻守乾北关，不知道北疆大漠，秦关明月，是怎样一幅景象。”
　　只一句话，穆广的心思就忽的跳到了千里之外。抬头看看，皓月当空，自己明明站在南方绿葱葱山峦中的高峰上，却觉得脚下还是那黄土夯成的粗糙城关，吹来的风也不再是温和湿润的，而变成干燥冷冽夹着黄沙的朔风。只不过在那里呆了不到一年，那种感觉怎么就好像生生刻到骨子里了呢？“那里……很好，风景不一样，但是我很喜欢。”
　　“是怎样的？”
　　“很……开阔。”穆广道。“跳上马背，一鞭下去可以任马狂奔，跑到累为止。没有路，想去哪里去哪里，在土丘上立定，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夕阳，那种时候通常能看到鹰在飞。回头，总能在地的尽头看到土夯的城墙和城关，西秦的旗就在城关上飘，嘿，上面写的是‘广’。”
　　“哦，是你的旗。”楚宁笑道。
　　“是的。”穆广也不脸红，继续道：“如果往关内跑，就不一样了，尽是黄土，黄得像金子一样，河水把地面切出一道道深沟，绕过去，就看到大河奔流，涛声如雷，水也很黄，金子一样。但是不能喝，捧起来，一碗水，半碗沙。”
　　楚宁道：“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武功和战斗。但是楚宁没说出来，却道：“你早晚会回去的。”
　　“呵……”穆广笑了，“不错，我得回去了。”
　　楚宁嗯了一声，眼睫低垂，“不是无根的人，总有一天会回去。”
　　穆广沉默。从前往晋国为质算起，已经离开秦地三年。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心里却总有一根弦牵着，走得越远，牵得越紧。
　　忽听崖边有些动静，下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呸呸呸，这话忒得耳熟，十年前就听你说过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年就不放你走！”
　　果然，爬上来的是江翠羽。他一上来就吓了几个人一跳，却是破衣烂衫，蓬头赤足，哪有一分风流倜傥大老板的样子？倒像是个山里钻出来的野人。都说上来留仙台是战斗的，这个没来参加会武的反倒比山顶上几个更狼狈。
　　几个人一愣，忍不住大笑。
　　“哎哎，你还笑得出来！”江翠羽解下腰上一个瓦罐：“要不是为了你我费什么劲那。在山底下等了半天也不见你们，居然真是下不去了，哈……”
　　楚宁笑着，突然弯腰咳嗽，一发不可收拾。
　　小丹小青立刻手忙脚乱的找药。江翠羽冷哼一声，好整以暇的摸出一个药丸。“我就知道。”待楚宁咳嗽平息，他去水池洗净了手脸，过来认真切脉。“比我想象的好那么一点，我以为你总得大病一场，咳嗽两声算便宜了。”
　　楚宁道：“我自己晓得轻重。”
　　江翠羽不以为然，“你？那才怪了。你晓得让人操心才是真的，要不干嘛路过钟山，还让我看到你这个鬼样子。”他忽然冲着另一边大叫：“喂！离那个瓦罐远点，毒死你啊！”
　　瓦罐却咣啷啷滚开，一条黑黢黢的物事‘倏’的钻出来。却是小丹一时好奇去看，他原本就怕蛇，此时吓得哇哇大叫，跳着脚乱跑。
　　江翠羽眼疾手快，两指过去，准准的捏着蛇的七寸提了起来，这大老板竟有如此快的手法。众人此时才看清那条蛇，黑背白纹，有些怪异，想必剧毒异常。江翠羽把它塞回瓦罐。小青铁青着脸提着小丹去另一边教训。
　　“这蛇……”穆广开口。
　　“给他用的。”江翠羽指着楚宁。“不过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罢了，只是这蛇稀少，在深山悬崖中藏身，难以捕捉。”他说得轻巧，身上脸上却多有擦伤，有些地方红肿，简单敷了草药，可见在山中吃了不少苦。
　　不远处传来小青低低的数落声，小丹只低着头一个劲应是，看来被好一顿教训。
　　江翠羽对穆广道：“武会也参加完了，盟主令牌也已经得了，你下面要去哪里？”
　　穆广一愣，他说得很不客气，根本就不是要关心自己的行踪。看那个眼神，分明是警告自己不要再缠着楚宁，好像自己是个大麻烦。下面要去哪里呢？他其实哪里都不想去，他只想回西秦。“我要回西秦。”这么想着，就这么说了，自然的像说回家。
　　“如此甚好！”江翠羽又问楚宁：“武盟的事情了了，包袱已经丢给不相干的人。你要回江桂？”
　　穆广顿时为‘不相干的人’这个说法皱眉。
　　楚宁道：“大概是吧。”
　　“大概？”江翠羽最讨厌看到楚宁这个语气。“好，既然没有决定，那就听我的，跟我走。”
　　“哦？”真难得看到江翠羽如此积极的做什么事。
　　“还有一年。”江翠羽神色凝重，“你先前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楚宁眉头一蹙，上次江翠羽不愿回答的问题，是他问还有多少时间。原本是为了堵他的口，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回答了。这个答案并不新鲜，在越都的神医小邱也是这样说的。
　　江翠羽捏住楚宁的手，咬牙道：“但是我毕竟和小邱不同。在我看来，能有三个月，就有一年。能有一年，就有十年。能有十年，以后就都好说。所以端看这一年怎么养法，你自己要晓得轻重，剩下的交给我。”
　　江翠羽一向不羁，这几句话却说得郑重其事，一派关心之情溢于言表。楚宁心中感念，面上仍是平静，淡然道：“你不是不愿做大夫吗？”
　　江翠羽恨得咬牙，道：“所以我和小邱不同，他是大夫，我是朋友。他有治不了的伤病，我却不能眼看着朋友死。你明白了吗？”
　　楚宁垂眼，默然不语。
　　“我当你默认了。留仙台上，君子一诺。你不能反悔。”
　　楚宁却笑了，“你这是耍赖，不合规矩。”
　　穆广在旁听的不甚明了，他原本不清楚楚宁的中毒状况，但看江翠羽这个意思，似乎他有性命之忧。楚宁却道：“在此之前，先送穆广过江。江东人士，不能废了待客的礼数。”
　　江翠羽十分大度道：“随你。”

　　第二日从峰顶下来，尉申少不得对穆广那幅尊容大惊小怪了一番。又听说自家公子在山顶的作为，只是连连叹气，再知道成了盟主，就默然了。
　　同老尉一起等在山下的，居然还有黄深。他见到楚宁立刻恭敬施礼，不再是江湖的平辈礼，而是士大夫的礼节。越都黄氏，历来是吴越将军一门，即便年轻后生如黄深，也少不得领个禁宫侍卫的职。穆广和老尉一看这个架势，立刻识趣走开。偏偏江翠羽没有官职，还杵在楚宁一旁冷眼瞧着黄深。
　　黄深被他盯得老大不自在，想来想去自己未曾得罪这样一个人，压根就不认识，可是这样也实在没法说话。他这趟来天牟山，根本就是为了公子宁来的。如此踌躇片刻，他终于一拂下摆，单膝跪地，对楚宁道：“请令尹大人救救景昭大将军！”
　　此语一出在场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景昭是什么人？本是齐国人，以白衣之身官居吴越大司马，统领水师沿江督防十五年，堪称国之重将，怎的忽然需要人救？
　　楚宁道：“景将军怎么了？”
　　江翠羽却回过味来：“你叫他什么？令尹大人？你什么时候做了令尹？”令尹就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辅佐大王治理江山的重臣，楚宁三个月前不过是闲散王族公子，在朝中没有丝毫职务，什么时候成了令尹？
　　黄深见楚宁凡事并不避着江翠羽，于是将事情低声陈述。三月前越王崩卒，遗诏太后监国，公子宁居令尹持政。越都可谓是风雨飘摇，偏偏楚宁遇刺重伤，离京修养去了。景昭是吴越的三朝大将，稳居司马之位，统领吴越兵马，幼主登基，各方势力各自重寻靠山，太后国舅一党拉拢他不成，便要铲除。
　　楚宁皱眉。“什么理由？”
　　“自然是十年前临江五郡失守的旧事，奈何景大将军又是齐国人。”黄深道。“他们诬陷景大将军通敌叛国，将我军沿江驻防图给了齐军……”
　　“这事该交由司寇。”楚宁道。
　　黄深低下头去，“司寇大人月前告老……如今那边已是国舅爷的人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前来天牟山。
　　楚宁并不感到意外，若是自己想要下手，只怕也会留好后手，先把审理案子的司寇握在掌中。江翠羽看他沉思，叹了口气。
　　楚宁沉吟片刻，对黄深道：“你这趟出来，是你自己的意思？”
　　黄深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这是……公子难道不明白，军中谁人不替景将军担忧呢。”
　　“你身为禁宫侍卫，擅离职守，怕是难逃罪责。”
　　黄深展颜道：“下官日日陪大王练习功夫，乃是大王思念令尹大人，才令下官前来问候的。”不提这件事，他都快忘了自己的借口了，当初引着年幼的大王这样嘱咐，还颇费了些心思。“下官已在瞿湖备船，护送大人一路返京。”
　　江翠羽皱眉，楚宁却缓缓道：“你可见过三个月不露面的令尹？”
　　黄深一愣，只听楚宁道：“力所不能及，我不跟你回越都。”
　　江翠羽顿时大为放心。黄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瞧着面前苍白消瘦的人。他目光是温和的，但是却很坚定的拒绝了。就好像，越都那些事情根本和他无关一样。黄深一时气血上涌。“公子，恕下官直言。武功全失也好，体弱多病也好，不过三个月未见，公子宁的血竟然冷了吗？留仙台一见，只料公子神采依旧，哪知却是黄深看错了！”他深揖一礼，拂袖就走。
　　直到黄深走远，穆广才回到楚宁这边。就听到江翠羽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了。”他声音一提，故作开心道：“我备了小船下山，在那边，是平底的小船，你向来喜欢的……”
　　楚宁却是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