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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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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度县结束了几天的晴天,又开始进入飘雪的平常日头。
“陈小掌柜。”
今日雪小,陈香没有将门合上,外头传来清晰的叫喊声。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前几日差点死在酒身上的石林老大爷么。”陈香抬头轻飘飘撇了一眼随后继续低头理着账本,手里拨落着算盘珠子,任凭门口的那个人好话说尽,也懒得往门口在看第二眼。
“陈小掌柜,你也知道我石林是个糊涂人,那一日确实是我不争气,被酒香冲昏了头脑。”
“哟,您还有头脑呢,我还以为您整个脑袋都是酒坛子做的呢,成天就想着往里头倒酒。”陈香嗤笑一声。
“是是是,这不,想问陈小掌柜啊,在要点酒喝。”石林毫不客气地从身后掏出那个几百年如一日的破酒篓子。
陈香放下账本,走到门口,倚在门框上,接过石林手上的葫芦酒坛,脸上堆起笑来,“行啊,你想喝八十年的女儿红呢,还是我藏了多年的竹叶青。”
石林两眼发光,口音都激动坏了,“都中啊。”
“行,按我的规矩,三两银子一坛,拿钱来吧。”陈香双手摊开,示意石林掏钱来。
石林为难道,“您看我这连衣服都买不起,哪有钱哦。”
陈香也不笑了,面上严肃,直接把手里的葫芦篓子扔了出去,“你还知道呢,你田里的杂草怕是要比白菜长得还壮吧,没点心思料理田地,倒是有心思成天到我这里讨酒喝。”
石林的葫芦被扔了出去,急得想跑去捡,却被陈香拉住了手,“说到白菜,我这倒是最近吃得快。你去田里料理你的菜,回头运给我,我倒是可以考虑,后面给你换点酒喝。”
石林叹了口气,“陈小掌柜,你这话说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知道您为我好,可老头我确实也不是能做成事的料子。”
“花在田里的功夫,都是打狗丢出的肉包子。我呀是从年轻开始干一行赔一行的人,家里只一个女儿。”
“好在有个争气的女儿,自己肯干,恰巧嫁的人好,两人开个店铺,能赚些,往回寄了不少银子,可以说家里这些贴补,都是女儿在出力气。”
石林说累了,往陈香店门外的石阶上一坐。
陈香也难得听石林说那么多关乎酒以外的话,跟着他一起去了外头,坐在雪上。
外头有些冷,陈香倒是没觉着什么,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无袖绣兰比甲,里头是裹了绒的暗红色暗纹长袄和花鸟裙。
石林穿的单薄,陈香从里头进去,将上次喝酒商队送的一件皮货拿了出来,丢给了他。
石林不客气地穿了起来,反正他也好久没添新衣了,他继续道,“可你说,我女儿也不容易,在夫家连生了两个女儿,虽说自己能干,可也顶不住婆家那些人的指点。”
“每回带着我的两个外孙女回来,面上都是笑呵呵的,可她心里苦啊,我这个老头没能给她一个底气,反而还是她护着我这个老头子,我心里也看着难受。”
“我就想着,女儿给的银子能少花点就少花点,回头攒好了,等我两腿一蹬了,还能再还给她,我的两个外孙女,回头日子也能好过点。”
陈香默默地听着,用脚在地上随意勾着。
她的脑海里,也浮现了几个人的身影。
可时间过得越长,她的记忆开始越来越模糊。
她都快记不住他们的样子了,哪怕自己努力的在脑海中紧紧抓住有关他们的任何片段,但这些记忆碎片也要从缝隙中溜走了。
“日子再怎么难过,也要过下去不是。我这小饭馆头一年都是靠当我自己的首饰贴补过下来的,我有时候上街碰到府衙里的人都是绕道走的,生怕抓着我问,前头欠的税是什么时候还上。”
陈香回忆着刚开始的日子,来到平度县,人生地不熟,差点活不下去。
陈香:“虽说你现在攒着你女儿寄回来的钱,准备以后再还给她,可这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她是希望你能过好日子。依我说,还不如再下点苦功夫到田里,没准前几年的汗水,真能给你结出好收成。”
石林瞧着陈香不大的个头,话总是说的比大人还老成,他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你个小丫头,为何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来到这苦寒的平度县讨生活。”
陈香双手抱膝,将脑袋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漫不经心问道,“你听说过南方有个叫陈安吗。”
“陈安?”石林明显被问倒了,挠了挠头,“我在北方待得太久了,这南方的事情都不晓得哩。不过姓陈,是你的家人吧”
“是我的父亲。”
陈香呼了一口长长的白气,白气散的很快。
石林看着她的眼里含着泪水,而面上却笑了。
但笑得有些勉强。
“丫头,都不容易啊。”石林感觉到了陈香笑中的酸涩,叹了一句。
他把外表破的斑驳的葫芦捡了回来,拍去面上一层绵雪。
“行吧,丫头,你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了几次,我总也不能老是欠你这份人情。”
石林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背着陈香而去,“我这就回去把田里收拾收拾,拿东西换你的好酒。”
石林不忘晃晃手中的破葫芦,以示决心。
陈香看着这踉跄的背影,摇头笑了。
“死老头,也不知能在田里坚持几天。”
在雪中呆了会儿,陈香终于觉得有些冷意,起身抚去了裙摆的绵雪,往店中走去。
“刁蛮小妇人!”
陈香合上门的一瞬间,从缝中瞧见了苏誉年。
又是一副盛气凌人,傲慢无礼的样子。
“你要是有点礼貌,可以喊我陈掌柜。”陈香笑眯眯地重新把门推开。
她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朝着苏誉年走去。
雪落在她的发上,化成水露,映着白日的昼色,她身上似是笼着一层晶莹的光辉。
苏誉年和身后的温佟及几个仆人不自觉地往后退,陈香进一步,他们就退一步。
直到苏誉年身后的一个小厮脚步打了滑,气势彻底被碾压,苏誉年才咬着牙挤出了一句,“陈掌柜。”
以这三个字结束了本就力量悬殊的气势对峙。
陈香毫无胜利的喜悦,僵着面孔盯着苏誉年,冷声道,“什么事。”
苏誉年的出现,对她来说不亚于石林的出现。
一个小麻烦,一个老麻烦。
好好的开门想做生意,没几桩正经做成的。
陈香心里盘算,是不是最近忘记去大觉寺里进香了,
“对不起!”
“嗯?”
苏誉年细如蚊的声音,陈香不是没听见,只是她没想到刚才还有几分气焰的公子哥,转头就被泼了几盆冷水似的,都颤了。
她斜眼打量苏誉年为何有如此转变,余光忽然瞥到了转角巷内几次露头往外探的锦衣中年。
她不用猜都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爹来啦?”
苏誉年面上无光,唔了一声。
堂堂男儿,被爹逼着前来向一个毛丫头道歉,路上来往那么多人,明日便就都传开了。
平度县里,他要成笑话了!
本来替唐元祐出头,没想自己成了笑料。
苏誉年硬忍着心中的愤愤,忍得他眼前都快黑了。
“行吧,本来我也就把你当回事,小儿胡闹罢了,回去好好做你爹的乖乖儿吧,别替他人出无谓之头。”
陈香不做纠缠,大方地将这件事做了个了解。
在她眼里,这本就不是一件事情。
要不是苏誉年三两次地来闹腾。
她怕是都快忘了这个黄毛小儿。
说完,陈香便回了店,今日时辰尚早,气温又低,或许还能迎来一两桩开门生意。
苏誉年拉住了旁边温佟的胳膊,他快被气得站不住了。
小儿胡闹。
他耳旁都是陈香的轻佻之词,他何曾被辱成这般。
“走,回苏府。”
他的声音,都快成肉眼可见地颤抖了。
温佟心疼道,“这小掌柜,话说这么实诚干什么。”
苏誉年从来没有那么一刻觉得温佟的嘴巴可以缝上了。
他用尽力气最后白了一眼温佟就昏了过去。
“小少爷!”
温佟还以为苏誉年被陈香气晕了。
谁曾想是自己给了小少爷最后一击。
经此一役之后,平度县对‘迎客居’都自发地带上了一层敬佩。
不论是市井民众,或是官员之子,掌柜都能战无不胜,谁都不敢去闹事。
这个地方,十分有安全感。
自从苏誉年在她的饭馆门口昏了过去,不管喝不喝酒的都有好些人过来捧场。
迎客居的营收状况好转了不少。
后几个月终于不用为税钱担忧了,陈香松了一口气。
她有的时候还是很想感谢一下苏誉年。
在一个午后,便取了一坛放在后院的佳酿,送去了苏府给苏大人饮用。
只是陈香不知道的是,这瓶酒被苏誉年压了下来,悬挂在他的床头。
在酒坛上,酒封换成了‘奇耻大辱’四个字。
苏誉年醒来的第一眼和睡前的最后一眼,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要为此奋发向上。
他要重新站在那个刁蛮小妇人眼前,让她跪下承认当初对他的错看。
小儿胡闹,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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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应是酷暑季,在梁国确只是个雪消日。
难得要出一两个月的暖阳,平度县几近全体出动挤在张灯结彩的各大街巷。
不明就里的人看着平度县上下人人挂着的喜庆面色,还以为已经至了年分。
陈香在账台前仔细的对着上月的最后一笔帐,核算无误后,从铜色雕莲镂空钱盒里拿出了几两碎银。
又到了交税的日头了。
看着外头大好的天气,陈香难得觉得舒坦,换上了一件浅底长袄配淡粉衫裙加带绒无绣素色珍珠结扣比甲,还特地梳了个双耳半髻,上头缀了珍珠排簪和两个铜渡逸彩鬓边小风铃步摇。
丁零当啷,玉佩撞鸣,风铃清脆,好几个人都注意到了走在路上轻快的陈香。
“陈掌柜。”
大家都客气的笑迎打招呼,陈香同样客气以礼回之。
到了府衙门口,衙役张阳一下子就认出了陈香,走过来招呼道,“陈掌柜,来交税吗。”
陈香玩笑道:“自然,哪个无事市民敢在平度县的府衙里安然无恙绕上三步啊,还不是立马被张大捕头扔出去。”
张阳笑骂道:“也就现在能听你来府衙里闹腾,往前一年,我还要去店里抓你交税呢。”
陈香不以为然,“好汉不提当年怂,来,记得记账啊!”
“税课司那帮人最喜欢你这种按时交税的好商民,方才还在问我,迎客居的小掌柜怎么还没来,放心吧,忘记入谁的账,都不会忘记入你的账。”
“好了,那我走了。”陈香心情愉悦正打算踏出一步,谁知迎面撞上了一个小吏。
小吏匆匆忙忙,神色有些难看,陈香正想开口埋怨两句,就听见小吏道:
“南市闵塔巷里出事了,几个人打起来了,周边的人拉都拉不住,张头快喊人一起去,要不真出人命了。”
张阳一听,治安出了问题,还要出人命,一个衙役怎能允许出这等乱子,当即喊了手下几个人一同出府衙。
平度县鲜有人流动,所以这里定居的人可能几代都相熟,都到了人人交好的地步,很难会出这等小乱子,看了眼急于救人的冒失小吏,陈香努了努嘴,“算了算了,不就是被撞了一下么。”
她走出府衙,见到了时常在她门口摆摊的小贩子,“小冯,你也去凑热闹啊。”
“凑什么热闹。”小冯转头,陈香瞧见他一脑袋汗。
小冯回头归回头,脚下一刻不停往南市方向跑去,“石林这老头都要被人打死了,我来报官的。”
陈香一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