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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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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接连下了好几日,在快到端午之前,消停住了。
平度县难得不飘雪,还出了大好的日头。
陈香早早开了门以后,就回到楼上搬了把黄木雕花椅到外面,顺手带了个鹅绒的软垫,坐在自己店楼上的廊房里烤着太阳。
她寝食的一居之地,就在小酒肆的楼上。
一个铺子,两个用处。下面营生,上面休息。
暖意晒在她身上,浑身的这几两骨头也如同正在融化的雪一般,让她舒服地快摊没在椅子之中了。
难得的晴天,平度县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大小商铺都热闹了起来。
不过最近,对于她这个小饭馆生意是差了点,不妨碍她陈香爱看别人家热闹的场景。
这些天的阴霾冷清一扫而空,舒服极了。
她翘着个腿,脑海里浮现了诗仙的酒作,便哼起了自编的曲调。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陈小掌柜,讨碗酒喝呗。”
陈香沉浸在自己的怪调里,楼底下传来跟猫儿似的叫唤,陈香站起身子往下看去,一个衣衫褴褛,满脸褶子,头发花白的瘦老头举着那个破葫芦篓子,朝她低眉顺眼地笑着。
那一笑,陈香就看到了一颗发黄的门牙,其余牙齿全部光荣脱落。
陈香翻了个白眼,重新坐了回去,这人她可再熟不过,一月三十天,能在她店门口讨上九十次的酒,还不带给一分钱的,把这儿当自己家的酒坊里。
“没钱喝什么喝,第几回了,不给不给。”陈香不想搭理,轰着人快点走。
“陈小掌柜,老朽知道这平度县啊,就属你这娃娃心地最善良”
“您就是天上瑶池仙子下凡来给我们凡间造福的,不然你说,为什么平度县就你家的酒最好喝呢。”
“肯定是陈小掌柜你这仙手有过人之处。”
老头绘声绘色地把陈香往天上一顿好捧,过路听着的路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香赶紧裹紧了自己的衣裳,好不容易晒暖的身子,被这一股阿谀奉承地凉风钻了脖子,她哼了一声,“我说石林,还真是为了喝酒,连老脸都不要了,这话你都说得出口?我可告诉你,在我这里,好话可不能当钱抵,我劝你省省力气,要么给钱喝酒,要么拿着你的破酒壶,滚蛋。”
陈香酒肆不远处的一个卖脂粉的摊子旁,苏誉年和温佟在假装挑着摊上的货品。
脂粉摊老板兴致满满地给面前那个穿着华丽的公子哥,卖力的吆喝着自家的好货。
苏誉年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时刻关注着陈香那边的一举一动,将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对着陈香的劣质品行一顿乱骂,“看到没有,如此无礼又无理的一个小妇人,竟然这么对一个老人家,难怪整个平度县西市的饭馆里,就她的店生意冷清。”
他还记得上次因她一句话,现在每天都要被父亲逼着吃上一大桶饭,不吃完,就不准下饭桌。
新仇旧恨,如果不平,真是难消胃中之撑!
他想到这里,喉间一紧,胃中一用力。
“嗝。”
一顿白气还伴着略有酵味的难闻味。
周边的人嫌弃的瞪了一眼已经面红耳赤的苏誉年。
“小少爷,人家毕竟做生意的,是那老头没钱想白吃白喝,小掌柜轰他也是有道理的,您这次可别冲动了,上次去替唐少爷报仇,没得到一点好,不仅被人扔出来,回家还被老爷还一顿数落。”温佟嘟囔了几句。
“闭上你的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苏誉年又气又臊,哪壶不开提哪壶,十六的身子骨还打不过一个小娃娃,真丢脸。
“诶,我说你们买不买啊。”脂粉摊老板见苏誉年手里拿了好几个胭脂,还以为是他的吆喝起了效,马上要有开张的大单子了,谁知道两个人朝着另一边不知道低声说着什么。
苏誉年虽说是知县之子,可苏岑是个一心扑在政事上的耿直清官,家里除去开销用度,就没留下几个子,何况他总是惹是生非,苏岑更不可能多给他银钱使。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干瘪的荷包,这可是他这个月的花销,当然不能花在这无用的胭脂水粉上面,他嘴硬道,“什么破东西,小爷我才看不上呢。”
这可把脂粉摊老板气得不轻,不客气地把苏誉年手上的东西都抢了回来,一边还赶着人,“赶紧走,赶紧走,没钱逛什么集市,别耽误我做生意。”
苏誉年暗暗指摘,果然生意人都是两副面孔。
离开了胭脂摊,没了庇护之处,苏誉年干脆就直接来到了石林旁边,把石林拉到自己的身后,义正言辞道,“老人家,何必受她这种气。”
石林夸地正开心,他知道他夸几句,没准小丫头就同意给他的酒葫芦里装上些可口的酒酿,谁知道一个回神被个白面小伙子拉到了身后。
他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
石林打量苏誉年的疑惑神情,在苏誉年眼里,那佝偻的身影微微挺直了一些,仿佛因为他的到来,老人有了一丝庇护,深凹的眼眶,小眼睛里满是无助的惆怅,尽显可怜。
苏誉年还以为是自己的挺身而出感动了老人,一下子更有精神了,“诺大一个平度县又不只是只有她一家饭馆。”
陈香看着底下的来人,是个清秀的白面少爷,面貌虽尚带稚嫩,但剑星眉目,一身青绿衣裳又衬得人颇有些英气,长得倒是不错。
不过这少年模样装老派,她总觉得很熟悉,仔细多观察了几下苏誉年,终于想起了底下叫嚣的是谁,气笑了。
“又是你,个子不见长,脾气倒大了不少,怎么,这次不报仇了,该行侠仗义了?你信不信我让你们几个一起滚蛋。”
“老爷子,你别怕。不就是酒么,走,我带你去喝。在这儿低三下四求这种丧良心的黑心掌柜,犯不着!”苏誉年这次可不怕她会把自己怎么着,语气格外地冲人。
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还能飞下来,光天化日打他不成。
要真是这样,他还真有理由让府衙来抓她!
以报上次之仇。
“行,你带他去喝,不过我告诉你,你这可是给自己找麻烦。”
陈香见苏誉年真拉着石林要走,她站了起来,手握住身前的木栏,秀眉紧了起来,面上难得少了淡定,语气急燥。
“切,危言耸听,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苏誉年根本就没把陈香的话放在心上,“走,老爷子,我带你去喝酒,喝最好的酒,免费,不要钱!”
苏誉年将不要钱三个字高声喊的特别神气,对着陈香挤眉弄眼,犹如胜场的斗鸡,雄赳气昂,拉着石林挺胸抬头地离开战场之地。
石林的眼睛因为这三个字,变得异常炯炯有神。
酒,他爱喝。
不要钱的酒,对他石林来说,更是要爱喝且必须要喝。
“死老头,你自己想想,要不要跟他去喝酒。你要敢跟他去,你就别再出现在我的迎客居门口,否则我就叫府衙的衙役把你轰走。”陈香的嗓音本是细软,但提高了几分音量,也让人听出了里头的愤怒。
石林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陈香,默默从苏誉年的手里抽出衣袖,势要往回走。
苏誉年自然不会把这难得的胜利给放飞了,信誓旦旦许下承诺,“老爷子,我和你说,以后别来这种地方,没酒喝还落下一身污言秽语,你要想喝酒了,尽管来东市白苧巷里的苏宅找我,我叫苏誉年。”
石林耳里哪听得这么冗长的一句话,直接抓住了要义,要喝酒,找他。
开心地点头如捣蒜,头也不回的跟紧着苏誉年的脚后跟子走了。
这跟人去的架势哪是冲着酒去的,简直就是冲着不要钱去的。
陈香气地重拍几下栏杆,嘴里暗骂,“死老头,真是听到免费喝酒就昏头了,一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了,能渗几斤几两的酒心里没个把门的吗。”
眼瞧着人已经走远,陈香干脆不想去管,回了座椅上继续晒着日光浴。
可这日头不知道怎得,一下子像加了柴火似的,火候太足,竟烫地她坐立不安。
她心里沉着件事,就会不自觉地紧咬下唇,直到感觉到了痛意,她才微微回神。
“罢了,我真是倒霉。”
陈香嘟囔了一句,便起身将椅凳拖拽回去,回身关好了门窗,便下楼出了迎客居。
“陈小掌柜,出门啊。”对门的掌柜打了个招呼。
陈香应了一句,“是,去南市云仓街找一趟郭老头去。”
等陈香从云仓街回来的时候,她本想打听苏誉年带着石林在哪个酒肆喝酒。
不曾想都不用打听,街上最爱看热闹的那帮人都默契似的往如芳斋的门口走去,人堆里还传来一阵一阵的议论声。
陈香稍一打听就知道了是什么事情。
说是差点喝死一个穷老头。
“老郭,走吧,去看看死老头还有没有救。”陈香无奈的扶额。
郭岳勤对石林的酒量不自知颇为头疼,他本是坐堂医生,一共出诊八次,结果每次都是去拉这个酒鬼石林回魂。
劝过少喝酒,扭头就忘。
可恨。
两人前后脚挤进人堆,到了酒馆里,就见石林就摊在酒桌上,没了生气,一边苏誉年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动弹都不敢动弹一下。
苏誉年看见陈香,开口骂道,“你个女人,存心害我!”
陈香斜瞥了一眼,嘴里自也没甚好话,“现在是你在害人。”
如芳斋的刘掌柜瞧见云仓街神农堂的大夫来了,心里的担忧的石头从心里砸到了眼里,激动地扯出了哭腔嗓出来,“陈掌柜,郭大夫,您们来了!”
他自己派出去的小厮刚出没一会儿,他就盼着有人能来救救这个老头。
救老头就是救他这个店啊。
这一分一秒他都还害怕这老头一命呜呼,急得满头汗,背后的真丝罗衫都湿了大半。
他看到石林这个酒皮无赖,就不应该放他进来。
真是被这小少爷的几两碎银昏了脑袋,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现在外头这么多人,别是以为他这酒肆有什么问题。
郭岳勤赶紧过去把脉,陈香跟去前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坛,还好就一坛。用手晃了晃里面的量。
还剩半坛。
陈香心里放心不少,这量应该还能拉回来。
她和郭岳勤对视一眼,郭岳勤朝她点了点头,示意有救。
郭岳勤从怀里掏出一瓶青瓷瓶,从里晃出一颗黑色小丸,给石林喂了进去。
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木质小瓶,放在石林鼻前凑了凑,过了半会儿又掐了石林的人中。
石林突然猛吸了一口气,人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子。
见人醒了,刘掌柜仰天高喊了一声,老天保佑。
看热闹的人见后续已了,没啥可瞧的了,都自行散去了。
陈香朝着回神的石林,还想伸手拿他前头那个酒杯,那副半醉不醉的糊涂样子,她上手一碗茶水泼在石林脸上,随后将碗重扣在桌上。
“之前三坛,随后一坛,现在半坛你都能喝断,迟早有一天神仙也救不了你,死老头。”
陈香抬腿欲走,冷冷地扫到了一边趴坐着的苏誉年,“东市白苧巷苏知县府里的公子,苏誉年是吧。”
苏誉年回应的眼神了多了一丝雾气,他还沉浸在自己得救的侥幸之中。
等他回了苏府才知道,陈香先前已经来苏宅添油加醋的大闹了一场。
苏岑听的是耳朵冒烟,脸上五彩斑斓。
苏誉年踏进苏宅的第一脚,被拎去祠堂被苏岑用藤条爆打了一顿。
祠堂里鬼哭狼嚎的扯嗓叫声,就是苏夫人的庇护也被盖了下去。
“这个臭掌柜,明明知道这老头身上有病,竟然不阻挠我们。”
苏誉年的脸上还挂着鼻涕水儿,眼睛肿大了一圈。
“当时那个小掌柜阻挠过我们,是小少爷您不听啊,何况这一次还好是那个小掌柜带了人来,不然我们岂是跪在祠堂这么简单,怕是在府衙的监狱大牢里蹲着了。”
温佟也挨了一顿板子,现在正趴在地上,陪着苏誉年在祠堂里反省。
“温佟,你是谁的小厮?嘴巴长你身上,怎么都替别人说话。”苏誉年心里讪讪,可嘴上强硬,明明就是理亏的一方,却还要讨个没用的嘴上胜利。
温佟撇嘴,没有回顶,微微挪了下身子,减轻点长时间趴着的痛感。
“明儿个苏大人还要带您去迎客居致谢呢,陈小掌柜这脾气,怕是要把我们轰出来。”温佟屁股疼的实在难受,轻轻揉一下,疼的他呲牙咧嘴。
苏誉年摸了摸自己的跪麻的膝盖,他自然是不想去的,陈香那张臭脸,他是一刻都不想见,尤其是自己还出了那样的境遇。
但他今日还能跪在祠堂,而不是府衙的大牢,也亏得陈香能带个大夫过来。
他的内心极度纠结,要不明天躺平睡死在祠堂算了。
过了半晌,他像是想通,下了决心,“怕什么,明天带他个十个八个人,她还能把我们全扔出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