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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乐师 ...


  •   丽姬最近不太好,她不再打扮,也不再笑了。
      他还是每天去看她,她看到他时,眼睛里烧着熊熊的火,她摔碎所有他送去的东西,从中捡出最锋利的一片抵在心口。说若他靠近一步,便刺下去。
      他几次入殿不得又出来,最终搬回原来的寝宫。
      他的作息又变得规律了,于是我也稍稍轻松些。
      我站在院子里练剑,练盖聂用过的那一招,盖聂正好经过,环手站在一边看。
      剑柄脱离我的手指,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前进,歪歪斜斜的掉落在地,我目测了一下距离,说:“七步飞剑。”
      原来盖聂也是会笑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正微微仰着头,他已经比我高了。
      他从我手中接过天问,为我重新演示了那一招。
      剑气一扫中庭落雪,银锋直行百步,沿途花木纷落,其上积雪悬滞于半空,片刻后方才坠地,掀起满地白烟。
      我将剑捡回来,按照他的方式运转气息,我的剑稳了许多,但还是飞不远。
      “二十三步。”我说。
      是二十三步飞剑。
      盖聂诚恳道:“你很强。”
      他的表情似有些遗憾。
      我摇头,他的剑比我快,一直都是。

      盖聂是个寡言的人,那天他却忽然问我问题:“听说您做过王上的替身?”
      我点点头。
      “在下刚见到您的时候,您的唇语并不熟练。”
      我点头。
      “所以您原来是听得见的。”
      我继续点头。
      他眼神一动:“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给我、喝了药。”
      盖聂好像生气了。

      丽姬越来越不好了,她倒是不再哭喊,只是将她的孩子放在臂弯日复一日的摇,摇着摇着就不动了,望着无人的角落发怔,恍若石像一般。
      可到了晚上她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出去,脚步虚浮的穿过咸阳宫的每个角落。有几次经过他给我的偏殿,我的狗看见后害怕极了。
      我就只能去陪着我的白狗,将它的头放在我的膝上,一下一下的顺着它的背。
      丽姬又来了,我的白狗呜咽着缩成一团,我透过窗缝往外看,她也隔着窗纸往里瞧。
      你在的吧。
      你出来。
      我知道你在。
      我不是很想去,可我的白狗都快哭了。于是我把琴抱给它,锁好门跟着丽姬走了。
      丽姬继续往前,纸片一般的飘过宫中的每一个角落,我就跟着她一起飘。
      她依旧自顾自的说着什么,黑夜里我并不总能看到她的口型,只是依稀读出一个熟悉的词。
      盖聂。
      她认识盖聂吗?

      最后我们回到了她的寝宫,我在阶前停下脚步,她回过头,问。
      你不进去吗?
      我摇摇头。
      她看了我片刻,忽然笑了,我想为她擦去眼泪,可她站在宫门之下,我的手不得触近。
      丽姬说:你要保重。

      丽姬自尽了。
      她真的用碎瓷剖开了自己的心脏,流了满地的血。
      他回来时也是满身的血,一把掐住我的脖子,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愤怒的看着我。
      他忽然放了手,我跌坐于地剧烈的喘息,他趁着我还没缓过来将我摔在桌案前,前半句我没有看清,后面似乎是说要用我来补偿。
      他如扑食的猛兽般剧烈的喘息,热气喷薄在我的颈侧,我的脊背贴着冷而硬的桌面,下面似乎还有竹简和毛笔,他看起来愤怒至极,可我知道,他其实是在难过。
      我想轻抚他的脊背,就像我聋的那天他对我的那样。可他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扣在头顶,我什么也触摸不到。
      我感到不舒服,想要努力迎合他却嘲讽的看着我,他没有再亲吻我的额头,只是系好衣服,对我说“滚”。
      我依稀有印象,他亲政之前对后宫的很多人都这样说过。
      那我是不是该学着她们的样子抖一下再哭一下,然后抱着衣服走出去?
      “朕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答了声“是。”那天实在是太冷了,所以我选择把衣服披上再走。
      出殿时那个宦官似乎想拦我,他好像是说了句在下雪还是什么,我没有留意。

      我在想他刚才的话。
      他说再也不想见到我。
      可他的寝宫也是我的寝宫,我们都住在那里,早晚会碰到的。
      如果他不让我在那里,我又该到哪去?
      我是他的影子,我还能到哪里去?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我看到盖聂。
      盖聂为我系好衣服,他的手烫得过分,又或许是我身上太凉了。他似乎也惊讶于这温差,解下斗篷披在我身上。我仰起头看他,盖聂伸出手,为我理了理头发。
      我忽然想起,我的狗病了。

      我的白狗在发烧,我去看时它已经开始昏迷抽搐。
      宫中并不像在赵国时那样可以摘到草药,我便想起小时候照顾他用的土方法。
      我脱下它白色的皮毛,扯碎盖聂的斗篷,用碎布沾满雪水一遍一遍的擦拭它的身体。也不知多久它终于睁开眼,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如果有尾巴一定会摇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用胸口将雪水捂暖了些许,为他清理余热。
      他的身体又莫名的烫了起来,我重新沃好雪水为他擦拭前/胸和大/腿,手背似触到什么异常。
      (不是审核兄弟你听我解释,我以我医学生的考试成绩担保,擦腿真的没毛病!大腿部分有股动脉下行血管和血流丰富可以很好的散热以及及时的降温,又兼肌肉层厚不至于冻伤,是很好的体外降温区域,在这里冰敷确实是符合女主个性的比较专业的选择。暗示搞黄色那几句我已经删了请不要无端联想,剩下的真的没毛病啊没毛病!!!啊啊啊啊四遍了我求你了兄弟,查查资料吧啊啊啊啊啊!)
      我抬眼看着我的狗,它红着脸喘息,难受又不安的磨蹭着身体,它无助的看着我,而我知道该怎样做。
      之前被他碰过的地方都很疼,疼我自然知道躲,我一躲它就会停下,抬起头怯怯的望着我的眼睛。
      于是我伸手勾住它的脖子,轻轻抚摸着它的头和脊背,一点一点的也就不再疼了。
      第二天我在他送给我的床上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我的狗望着我。它有着明亮清澈的眼睛和干净又明显的笑,凑过来舔舐我的嘴唇和眼泪。
      我用手背贴上它的额头。
      它终于退烧了。

      不知为什么,我再也没梦见过那只白色的狗。

      我的白狗近来很依赖我,它每天都盯着我看,我要出门时就呜咽着拽我的袖子。
      我和它一起吃饭,它会把自己的菜夹到我的碗里,如果我吃下去,它就看着我笑。
      我不明白它怎么忽然变得挑食,留意了一阵子才发现那些都是它喜欢吃的。
      哦,之前我忘了说,因为他和丽姬吃饭的时候从来都不叫我,所以我近来都是跟它一起吃饭的。
      不吃饭的时候他会坐得离我近些,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嗅我的味道,它会期待的看着我轻轻磨蹭着我的身体,我知道它想要什么,但它并没有发烧。
      于是我就伸手指它的琴,它有些失落,但还是抱着琴坐到我的对面,用白净细长的手指拨弄丝弦。
      它抚琴的时候也看我,眼神清澈又明亮。它嘴唇开合的节律变得缓慢而悠长,我无法分辨出内容,却会下意识的想起太后。
      于是我就知道它是在唱歌。
      它好像最近才开始唱歌的。

      盖聂给我送了个小瓶子,说里面是伤药。他听到它弹琴,告诉我它唱的是《子衿》。
      我其实并不感兴趣,反正我什么也听不见,装出会听的样子只是因为他教过。

      那时我们刚开始学礼仪,比那些书难背多了,于是他就叫我下来,拉着我的手一句一句详细的给我讲。
      他说听人奏乐时要正襟危坐,听到有意思的地方要面带微笑或轻轻点头,需要这样做的时候音乐的节律可能会忽然变快或变慢,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方失误了,如果那时候再笑就是喝倒彩。
      这其实很简单,难的是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只能不断的盯着它的手和表情看,每次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点头点错了。
      我想告诉盖聂其实这样很累,但等我回过神来,盖聂已在沙地上写了很多字,我读懂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它是要我常常去看它?

      可是我没有时间,我是他的影子,时时刻刻都要伴着他的。
      他不想再看到我,我就在他看不到也察觉不到的距离看着他。
      他不久前染了场风寒,拖拖拉拉七八日才好。好了后又开始整日整日的翻阅竹简,直到桌子都看空了才回去休息。
      他夜里睡得不安,时常会惊坐而起,望着漆黑空洞的屋顶发呆。
      他读书的时候也会往上看,上朝的时候也会抽空往上看。
      他总是准备两份的饭,吃一份再扔一份,他独自一人时会忽然摔东西,站起来对着房梁大喊。我想知道他喊的是什么,但我实在是离得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口型。

      时间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不知不觉间,池塘坚冰已落,鱼跃而出,衔住水上漂流的桃花。
      我常常会犯困,会莫名其妙的睡着。我吃什么都反胃,他也食欲不振。
      他瘦了许多,我却胖了,别的地方都还好,只是腰围粗了一大截,幸好过去几年被折腾得瘦了许多,是故也看不出来。

      盖聂又来找我,问我想不想离开。
      我疑惑的看着他。
      盖聂说外面也很好,比宫里要好上许多许多。
      就像赵国一样好?
      盖聂微怔。
      对。就像赵国一样好。
      我可以带着他吗?
      盖聂想了想,在下会想办法,带上您的乐师。
      我摇摇头,用手去指他宫殿的方向。
      盖聂沉默片刻。
      一定要吗?
      我点点头。
      盖聂叹了口气,他念了我的名字 ,说,你要保重。
      他们为什么都要我保重?
      太后跟我说过这句话,于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丽姬跟我说过这句话,然后她就死了。
      现在盖聂也跟我说这句话,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盖聂。”我拉住他的袖子,盖聂回过头。
      我伸出食指,缩回后再伸拇指,微微的弯折一下。
      盖聂又一次露出那种迷惑的表情,伸手为我理了理头发,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个手势其实是打招呼的意思。
      没人教过我如何告别。

      我果然再也没有见过盖聂。

      荷花也开了,我的反应渐渐变得迟钝,燕地来了个乐师,据说是个危险的人。
      但他还是留下了那个乐师,刺瞎了乐师的眼睛让他为他演奏。
      或许是因为丽姬吧,我记得丽姬也是从燕国来的。

      湖上的莲蓬开始枯萎,他在偏厅听乐师奏琴。他没有正坐也没有点头,只是似睡非睡的望着房梁发呆,乐师奏完一曲,忽然抱起琴向他冲了过去。
      乐师的动作很快,乐师的琴很重,他的剑在寝宫,而我在殿外的树上,与他们相隔近二十三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只记得三件事。
      他有危险。
      怕是来不及。
      第三件是我看到一个巨大而沉重的物体迎面而来,撞到我的头上,沉闷的一声。
      眼前的景象飞速上升再倒转,片刻后我才感觉到疼。
      疼的时候我才想起,乐师是个瞎子,我或许可以挡一下的。
      我眼中的图景缓慢而粘稠的分裂开来,我一只眼看着大殿的屋顶,另一只眼里则是柱子的角落及地毯上凌乱复杂的花纹。
      他从分裂的画面里向我跑来,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他好像是哭了,他时而对我说话又时而转过头跟人喊着什么。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的眼睛里都是血,眨掉一层就又涌出一层。
      我伸出一只手,他很紧很紧的握住,我就只能再伸另一只手去够他的胸膛。
      他的心跳特别快,整个胸腔都在振动,从那振动中传来一种熟悉的节律。
      我便知道他是在叫我。

      我忽然又能听见了。我听见春日的风掠过林梢,听见飞鸟在水槽边拍打翅膀,我听见马儿嘶鸣、老化干裂的稻草簌簌地掉下碎屑。
      我终于又看见了,常在我梦里出现的,那只白色的狗。
      我的白狗脏兮兮的,瑟缩在马棚角落的柴堆里,我想把它洗干净,它本来就该是干净的。
      我快步跑过去,跑向那四面漏风的马棚和我梦中的白狗,原来那并不是一只狗。那其实是个蜷缩着的小孩,他或许五六岁,或许八九岁,一身白衣脏兮兮的,脸上也尽是草灰,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
      我还想走得更近,有一只手按住我的肩。
      吕不韦的声音在我头顶的后上方响起。
      “从今天开始,你只听他一个人的话。有人要打他,你就替他挨打。他若是吃不上饭,就喂给他你的血肉。”
      “从此以后,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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