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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丽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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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又过了一个或是两个季节,我见到了丽姬。那是一个落雪的午后,窗外一片皑皑银色,他或许是怕我冷,叫我下去与他笼在同一张斗篷里,偎着火炉看他批奏折。
宫人挑开门帘,那个红头发的宦官走进来。我想要起身,他在斗篷下轻轻拧了一把我的腰。
我只好继续靠在他肩上。
宦官说,人已经到了。
他点点头,十分随意的让人把她放到事先准备好的宫殿里。
宦官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用涂着红指甲的苍白的手呈递上来,说话时恭敬的低着头,我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
他伸手接过竹简打开,里面是秦国的篆,笔划纤细,弯折处稍圆钝,比他的字稍小一些,和着水渍写了很多字。
大意是竹简的主人是已嫁之身,夫妇和顺心无他想,恳请君王放她回去。
那是我的字,可我从未写过那样的内容。
他低下头看我片刻,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生气了,推着我坐直后大步走出去。
我疑惑的看着他的背影,被斗篷覆盖过的地方,稍稍有些凉。
我不禁伸手摸了一下。
宦官依旧低着头,视线却在暗中打量我,几瞬之后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我想,他或许不是在生气,应该是失望。
我们在他的准备的宫殿看到了丽姬,五官身形都符合他的喜好,只是头发有些乱,瑟缩着一直在哭。
他说了句什么,几个年长的宫女把她拖到屏风后,不多时有个人走出来,低头回了句话。
我在他身后的房梁上,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口型,只见到丽姬突然冲了出来,被按倒在他脚边,动作和神情让我想起宫变那晚的太后。
她挣扎着爬起,扬手打翻宫人端上来的药碗,碎瓷片在她颈间扎出一道深深的血迹。
我应该去阻止一下的,但他没有动,他脊背的肌肉微微放松,似乎还挺高兴。
我们每天都去看丽姬几次,她已经不再哭了,终日里紧紧的捂着小腹。她不焚香也不点炭火,如果不是渴极饿极了绝对不会吃东西。她手中始终攥着那片碎瓷,破绽百出的警戒着,直到他说出他是秦国的王,不会使出那般下作的手段后,才稍微恢复正常的作息。
他的脸日复一日的阴沉,带累得那些宫人也胆战心惊,但我知道他其实特别高兴,他已经好多年都没这样高兴了。
他不再叫我练字,我写过的那堆竹简全被他续进炉子里变成冬日的暖。他很少再抬头看我,偶尔会望着丽姬宫殿的方向含着笑发呆。
有一天他忽然说差不多了,叫我看看丽姬一个人时都在做什么。
于是当我们再去看丽姬时,我就没跟他一起离开。他走后,丽姬屏退左右枯坐良久,忽然站起身径自走到我坐的柱子下面,仰头说。
你在的吧。
你下来。
我知道你在。
我没动,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她在柱子下徘徊一阵子,然后转过身,对着另一根柱子说了同样的话。
她的宫殿很大,柱子也很多,她在下面一遍一遍的奔走,最终跌坐于地,护着肚子剧烈的喘息。
她的四周越来越暗,人也再无什么动作。我决定回去,走之前下去给她把灯点了。
他看着她高兴,所以我看着她也高兴。如果她不舒服,我也会不舒服的。
丽姬怔怔地看着我,我或许是吓到她了,于是慢慢向后退到阴影里。
她忽然向我走过来,直勾勾的看着我的脸,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也颤抖着。
他既有了你,为何还要抢我?
她大概是这样说的。
因为要让丹先动手。
我当然没这样告诉她,我是来看她做什么的,不是来跟她说话的。
我想回去,可她紧紧的抓着我的胳膊。她的功夫比他还要差上一些,如果我挣脱,会不会弄伤她?
她拉着我进到寝殿,按着我的肩坐在妆台前,转身去拆堆在角落的几个箱子。
镜子里有一张陌生的脸,我转过头它也转过头,原来那是我。
房梁上没有镜子,我也无所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我只需要记住自己骨骼的形态和肌肉的走向,以及如何才能将这样的一张脸彻底变成他的。
他做各种表情的时候,每个部位是怎样动的,为了达到那样的效果我又该怎样动,每一块肌肉该往哪个角度,用几分力气,我想的一直都是这些。
丽姬背对着我找东西,她似乎一直在说什么。
我的存在在宫里早不是秘密,但除了他和盖聂,没人知道我听不见。人们可能会当我是个智力低下的结巴,却绝不会想到我是个聋子。
我仰头去看丽姬的口型,可她每次都会把我的脸扳回来,她在我脸上反复擦着什么,有花的甜香。
那不是我的味道。
我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是潮湿的泥土上生长出野草,我的味道是雨雪被剑锋劈开时打湿的铁,也有时是阳光均匀洒他洁白的床榻混合着炉子里燃烧的檀香。
所以我一出门就把脸洗了,洗完才想起离开前丽姬对我哭,说:求求你,一定要让他知道。
但她没跟我说,想让他知道什么。
我回到他的宫殿夜已过半,他坐在桌前批奏折,我找了张空白竹简刚要写,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他夺走我手中的笔:“说话。”
我正在组织语言,他脸色却一变,凑过来闻了闻:“你的味道变了。”
“你见过她了。”他攥着我的手愈发用力:“你做了什么?”
手上的疼让我不能很好的组织语言,但我记得她好像托我告诉他什么,于是尽可能的使发音清楚。
“她要你、知道,为什么、抢她。”
“为什么?”他一声冷笑:“朕做事,从来都不需要为什么。”
他将我推倒在床帷间,用力的撕扯我的衣服,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腕直至我的指尖都跟着发麻,我看着头顶洁白的帐,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胸膛。
他胸膛的振动变了。
我想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声音是摸不到的。
我洗完澡时,他已经离开了,我披着他的衣服走出去,寝宫里只有那个红头发的宦官。
我问他在哪,他说陛下去了丽夫人那。
我便要跟过去,他默默拦在我身前。
陛下要您留在此处。
我点头。他的房间已经被整理好,床铺上照旧放着给我准备的衣服。
我正要去拿,那宦官又一次拦在我身前,苍白的手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棕褐色的汤药。
我一仰头喝掉,绕过他去换衣服,那人僵了片刻,低头退了出去。
从此,他下了朝便会去丽姬那。他把她的宫殿用各种东西填满,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他和她一起吃饭,看书时让她坐旁边,他教她写秦篆,若她得好,就去吻她的额头。夜里他一遍又一遍的吻她,用舌尖卷去她眼角的泪,让她枕在他的胸膛。
他在她身边时总是很高兴,哪怕她从来都不笑,哪怕他们共寝时她会剧烈的挣扎甚至挠伤他。
我本来是不应该被发现的。
那天我照旧坐在梁上发呆,犯困时就揉一揉眼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作息一直不规律,我和我的狗都有些调整不过来。
一道目光忽然落了过来,我望回去,丽姬正越过他的肩头看我。
我犹豫了一下,对她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
丽姬挣扎的更剧烈了,她用力的想要推开他。于是他也看了过来,眼神很冷。
第二天他告诉我,以后不要再进丽姬的宫殿。
那我该去哪呢?
他皱了皱眉。
“随你。”
我是被讨厌了吗?
我是他的影子,他讨厌什么,我就讨厌什么。
但如果他讨厌我,我又该怎么做?
我没有再进丽姬的宫殿,我找了一棵足够高的树,可以越过宫墙看到殿里面。
我远远观察着他的行动,每天看他们一起吃饭睡觉,然后掐着时间回去喂我的狗。
如果盖聂碰巧路过,会陪我一起等他出来。他环手倚在树下,时不时抬起头,很同情的看着我。
盖聂可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外面比室内有意思得多,有风和云,有蝉与松鼠,有树叶和飞鸟,只是秋天的太阳太烈了,我或许该去捡一把伞。
等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光,丽姬的孩子也出生了。他推了早朝,在殿外守了一整天,若我没记错,上一个有这种待遇的还是他的长子扶苏。
其实我能理解这种心情,毕竟宫里孩子虽多,非他亲生的倒是头一个。
我挪到了更近的一刻树上,伸手想为他挡一挡太阳。寝宫的门终于开了,他径直走进去,我透过半遮的帷幔往里看丽姬低着头,对着怀里的布包笑。
丽姬终于笑了,他一定很开心吧,我也是很开心的。
他愈发陪伴在丽姬身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他会抱那个孩子也会逗那个孩子玩,那时他会久违的露出那种,表现在脸上的笑。
丽姬也开始笑了,看着他的目光不再那样寒冷,初冬的雪落在我身上,也不再那样寒冷。
雪又落了几场,有使节从燕国来,献给他一颗头颅。他叫我下去,说明日丹会送给他一份礼物,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手。
我点头说“是”,他一挥手,我便退回阴影中。
次日他着朝服、设九宾,与正殿接见使节。
被称作荆轲的主使上殿,为他展开一卷地图。直到利刃出鞘的一刹,我还在想丹送他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刺客的剑很快,但还不够快,所以只斩断了他的衣袖。他回身执起一早放好的天问,侧身躲开。
他本可以拔剑的,但他没有,于是他错失了这个机会,只能一味的负剑躲避。
殿上殿下下乱作一团,王庭之上将军卸甲,可以带兵器的只有我和盖聂。
可我的剑在他手里,盖聂远在殿门边。
他叫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手,如果我只下去帮他挡一下,好为盖聂争取时间,这算不算出手?
我该从哪个角度下去,用哪个动作去挡,才能尽可能多拖延一分?
就在我测算的时刻,刺客的身形突然顿住。
浓重的血腥味闯进我的鼻腔,我下意识的转过头,盖聂还站在殿门口,手中的剑却插在刺客的背心。
盖聂抬起眼,微微向我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