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盖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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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狗喂食的事情，最终还是我让了步。说给它准备饭菜，我自己抽空喂，不用他的人。
他错愕的看着我，分明想笑却在忍着。良久后叹息一声，对我说“算了，随你吧”。
我点点头，一反身缩回梁上。
安定内部后，下一步，是韩与赵。
他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说我们过去受到的屈辱，就要报还了。
他的手心是热的，他的怀抱和吻也是热的。
我与他十指相扣，伸出一只手感受他的胸膛的振动。
我知道他高兴，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高兴。
其实赵国不错，那时有个人总来找我们玩，比我们年长一些，高一些，力气也大一些。他帮我们修好马棚漏雨的屋顶，又在周围扎了一圈篱笆，他偶尔会塞给赵姬夫人一些谷子、布匹或是针线，我们就去林子里摘果子和野花给他。
他常常问那个人为什么要帮我们，我们也许并没有机会报还。那人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说，什么都不为，我们燕国人就是仗义。
那人勾着他的肩膀，说阿政，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去的。以后我会成为燕国的王，你也一定会成为相当厉害的人。连这样的日子都能熬过去，我们会有大出息的。
当时他转头看向我，我记得他笑了，眼中的阴霾与忧郁稍稍淡去，清澈又明亮。
“你又在走神了。”他叹了口气，忽然停下来，翻了个身将我圈进怀里。
“你不愿意吗？”
他为什么停了？
他似乎不太高兴。“你在想着谁？”
我在想着他。
他伸手替我掩好领口，下床从桌案上拿出一卷竹简，上面是燕国的文字，比他的字稍小些，笔触也更为轻细。
他叫我照这个笔体写秦篆，这样再练出来的，就是我自己的字迹。
于是我就照着练，夜里他会将书桌收拾出一半，我坐在他身旁抄那卷竹简。他看奏折的间隙会转头看我，我就放下笔，把自己写的那些拿给他。
有几次盖聂过来，目光落在我所临摹的那卷竹简上，多看了几眼。
盖聂就是那个剑比我快的少年。
自他回宫后身旁就常常带着盖聂，我见他对那少年不错，就也觉得那个少年不错。
盖聂第一次见我是在一个晚上，那时我刚刚失去听觉不久，对一切还不很适应。
他们两个在下面交谈，我发呆时或许掉了一根头发或睫毛。那少年气息一变猛地抬头，紧接着我眼前青芒一闪，冰凉的刃口压在颈前。
少年戒备的看着我，我垂下眼去看他，转头时脖子一凉，有沾了血腥的铁味散出来。
他仰头说了句什么，少年收剑跃下房梁，我也跟着落在他身边。
他微微挡在我身前，我触到他说话时振动的后背，少年躬身向我抱了个拳，我便知道他是在讲我。
少年走后，他挑着我的下巴给我上药，眉头微皱，我依稀能读出一个“你不”和一个“手”字。
是你不该失手？
我会很快适应的。
他用绷带在我的脖子上打了个结，转过身翻出一卷空白竹简。
原来是，你不会还手？
他是自己人。我写，字迹也跟他一模一样。
他面色不善的看着那两行字，续了句不管是谁，再上去你就踢他，然后把竹简丢进了香炉。
所以第二次我就把那少年踢下去了。
那天他跑上来，眼神诚恳对我比划出一串莫名其妙的手势。
我问他，你在做什么？
少年当场怔住，口型大概是问我平时靠什么跟人交流？
他没教过我那两个字，于是我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少年反应很快，衣摆一旋稳稳落在地面上，困惑的看着我。
他也仰头看着，笑得十分开心。
他很久都没这样开心了。
第二天我坐的那根房梁上多了个瓶子，一股药味，放了好几天没找到失主，我就给扔了。
那可真是个奇怪的少年。
咸阳宫里，我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我们在他的后宫做了那么多次，有次还有旁人在场，不可能没人知道我的存在。但那些人大多都看不见我，就算因故遇见了，也会装作没看见。
总之主动凑过来跟我搭话的，他是第一个。
我在宫变中受的伤已经无碍行动，于是便在院子里练剑，头顶和双肩各放一盏灯，立足于丝线上，劈落逐光而来的飞蛾。
我闭上眼，感受它们振翅飞近时掀起的风，剑锋劈开绒毛沾上粘液，虫尸落地，掀起几粒微尘。
忽然间我感觉到一道目光，下意识回剑一指，剑尖似剐蹭到布帛。
我睁开眼，灯火映照着那少年的脸。
少年同我比试，出剑很慢角度却刁钻，待我接住十之四五后逐渐加快，最后百招里我仅会漏掉一二。
我感觉他退开了，睁开眼跳下丝线，月亮下降了几寸，少年的气息依旧很稳。我吹灭身上的灯烛，他抱拳对我说“受教”。
每次那少年说话前，都会先发出一段复杂的音节。那段声音似乎并没有实在的意思，就算不懂也不影响他要表达的内容。
我后来才知道，那可能是我的名字。
于是我就问他的名字，他以剑为笔，在沙地写下盖聂二字，我读出声来，请他校正我的发音。
盖聂点点头，我便走上前触摸他的喉咙与下颌。他下意识的身形一闪，退到三尺外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
我这才想起，以我的力量和技巧，那个动作可以轻易的杀死他。
盖聂最终还是教我了，不单是他的名字，也教我别的字。
那些他已经不会再教我的，没有意义的字。
我把那些字写在沙地上，盖聂就教我念，若我念对了，就让我写下一个。
有次练字的时候，他忽然问起我的武艺是怎么恢复的。
“盖聂。”我这样回答。
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为什么会读他的名字？”
那天夜里他将我囚禁于床榻之间，啃咬我的嘴唇和脖子。他的情绪不好，我用手揽住他的肩，一下一下的顺着他的脊背，就像我头疼那晚他做的那样。
第二天盖聂照旧教我念字，我松开衣领触摸自己的喉咙。他的眼神一下子闪开，耳朵尖也跟着发红，说了句什么逃也似的走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几个微微肿起的印，我这才想起，他昨夜吻我时用力了些。
此后我就不常在私下里见到盖聂了。他只是会偶尔向屋顶张望，那时我会稍稍放开一些气息，向他做一个手势。
先伸食指，缩回后再伸拇指，微微弯一下。
这是盖聂那串手势里最开头的两个动作，据说是打招呼的意思。对方看到后，会微微向我点一下头。
后来我遛狗的时候又遇到盖聂几次，他十分惊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开了。
走了也无所谓，反正我想学的，都已经学到了。
他很早就说过要把太后送到甘泉宫去，处死嫪毐后，终于落实了这件事情，让我和盖聂前去送行。
太后瘦了很多，眼神黯淡，头发里也掺了白丝。
她扶着宫人的手登车，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说，你要保重。
我仰头看着她，尽可能的使发音标准，几乎是用上了所有盖聂教我的字。
“太后，请为我、再唱、那首歌……吗？”
我其实是想说“夫人，请为我再唱那首歌。”但自我探过章台宫后他就不许我再叫她夫人，不过这里叫太后显然不对劲，我只好临时改成疑问句。
那是我聋了之后，说过的最长的句子。盖聂迷惑的看着我，我不知道太后能不能听懂。
太后悲伤的笑起来，流着泪伸手摸我的头。她口型和平时说话的节奏不太一样，我去看盖聂，他微微朝我点了点头。
我的视线越过盖聂，往更远处看去，那天风很大，黑色的宫墙后面，露出一小片白色的衣角。
她唱得一定很好听，虽然我已经听不见了，但我就是知道。
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太后。
我回到蕲年宫，他也穿着白色的衣服，离老远就向我走过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
我仰起头，他问我：“之前为什么不解释？”
他怎么又穿回白衣了，他亲政后明明一直都穿黑色。
他叹了一口气，轻吻过我每一寸皮肤，我与他十指相扣，伸出手轻轻抚摸他胸膛的颤动。
他那天情绪很好，一遍又一遍的吻着我，眼神如春日的晨光。
他说：“你明明是有想法的。”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又叹气了，俯身吻我的额头和眼睫：“算了，这样就好。”
我确实有想的事情，我的白狗一直病怏怏的。
我按时给它喂三顿饭，一日两次的带它遛弯，定期整理它的窝。
我很认真的养它，可我的白狗就是好不起来。
我问盖聂，养一条狗需要什么？
盖聂说需要陪伴。
我没有时间，我连溜它和给它送饭都是趁着他睡着和宫人布餐的时候。
盖聂沉默片刻，那就给它准备玩具吧。
他似乎说过，它会弹琴唱歌。于是我就去乐坊给它捡了张琴，它好了一段时间，弦断了以后又开始怏怏的。
我就把坏掉的琴放回去，再捡一张新的。
我们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院子里的叶掉落又长出，雪下过几次又化过几次，从燕国来的字帖换了好多卷。
一天他忽然说，赵国没了，成蟜死了，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果然睡得很好，我坐在梁上看他，梦见了白色的狗。
下一步，是魏和楚。
他指着墙上的图给我讲，我不明白，魏很近，楚很远，燕与赵就隔了一条河。
他笑了，说总有一天这些地方都会很近。
而且要让丹先动手。
他这样说着，扔给我一个卷轴。外面依旧是燕国字，里面不再是字帖，只有几道凌乱的线条。
“喜欢吗，据说是天下第一美人。”
人的脸是多面的立体的，几道墨线并不能展现出什么。
“这是个很好的饵，就算丹不动手也无妨。燕人豪爽仗义，朕总能找到别的办法。”
他喜欢天下第一的东西，他的剑就是天下第一的。
“喜欢。”于是我这样回答。
他微怔，有些不悦的倾身过来，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点点头，视线落到桌角散开的卷轴上，那堆线条的下方，有两个字。
丽姬。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盖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