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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不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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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他离开此地,去了韩国。我妆扮成他的样子,坐守宫中。
我与他形影不离那么多年,吃一样的饭,在同一个屋顶下睡觉,见一样的人,读一样的书。我知道他的声音,清楚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知道他的样子,清楚他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个小动作。
他的情绪就是我的情绪、他的喜恶就是我的喜恶、他的习惯就是我的习惯、他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
我是他的影子。
他就是我。
我就是他。
所以我无需刻意做些什么,每一天都能有惊无险的度过。我没露过任何破绽,甚至是在床事方面,我只需要学着他的样子挑逗亲吻对方,把她的衣服脱到一半,然后忽然变脸,叫她滚出去。
我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我却并没有半分不适应。我穿着他的衣服,睡着他的床榻,用他的笔写字,用他的杯盏喝茶。
我们从未分开过。
他回来那天,我正坐在桌案前翻看竹简。他沉思的时候下颌微微仰起,视线向下,眉头皱三分,眼角的弧度略有绷紧,唇微抿不可过多,握笔的手腕悬空不沾桌子,无名指搭在笔杆上,若即若离并不用力。
他左手边会放一盏茶,茶叶的种类片数和水温都是固定的。喝之前先放下竹简,头和视线都不要动,中指第二节状似无意的刮过杯壁,感觉到凉了便不会拿起。
有人在打量我,他往日敞开门就是为了让有心人打量的,于是我微微低头,略一思索后在奏折上批了一句。
字迹和语气也同他一模一样。
站在廊下打量的人走了过来,迈过门槛还想回身关门。我冷淡的抬起眼去看,室内的光随门的合拢迅速暗下来,他站在逆光的位置,我恍惚了片刻才看清楚。
他看我的眼神十分复杂,关了门也不走近,只在那里沉默的站着。我一口气忽然松下来,伸出手臂扫落满桌杂物,瘫软着放松自己的神经和每一寸关节肌肉。
他几乎是跑过来,紧紧环抱住我的身体,我困倦至极,内心却一片安宁。
入夜他依旧叫着我的名字,一会儿说我辛苦,一会儿说我瘦了。其实他才是真的辛苦,他的掌心多了茧,面颊也稍显粗糙,他眼睛里的光变得更冷更硬。其实他才是真的瘦了,他的背变宽了腰却更细,环上去时依稀能感觉到肋骨,硌得我腿疼。
我们办了一场盛大的宫宴庆祝他的“归来”,席上我蜷缩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盯着那个出身章台宫、被封作长信候的内官。
这人大概是有些醉了,举酒盏堆在桌前,眼角的皱纹展露无疑。他的手指在桌角随歌舞击节,听到兴处眯着眼微微仰头,下巴上有着极短的胡茬。
有人凑过去小声提醒,他笑出声来,毫不避讳的打量着高处的他。
“怕什么,我是嬴政的假父。”
他的声音低沉粗哑,一点也不阴柔。
那是在挑衅。
回到寝宫我向他背出了当时的场景,他坐在桌案后,情绪没有任何起伏。
“是时候了。”他说。
之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和太后请安,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接受那位长信侯的行礼。只是入了夜,他会频繁的召集两位新臣,他们的封号是昌平君和昌文君,手里有兵权。
那时我们总熬夜,他们三个在下面的宫室里压着声音密谈,我缩在屋顶阴暗的角落打盹。偶尔会有一两句话漏进我的耳朵里,内容我不是很关心,我只知道他的情绪逐渐收紧,如搭上箭的弓弦。
那天我照旧缩在梁上,枕着胳膊发呆。一切如旧,只是当那两个人离去的时候,其中一个抬起头,鬼使神差的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知道没有人看到,那里是我们无数次观测后最终发现的死角。而且当有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感觉是不一样的。
昌平君和昌文君走后,他一个人坐了片刻,忽然抬头叫我。
我跃下房梁走到他近前,他问我都听到多少。
我便把那两位从进门到离开期间发生过的所有事都背了一遍。
他沉默的看了我片刻,起身到殿外说了句什么,外面侍立的那个红头发的宦官躬身退下,不多时又回来,手中的托盘上多了一碗汤药。
那人把药放在矮几上便退下了。他看着那碗药,让我喝下去。
于是我端起碗,那药的颜色与平日不同,浓褐中泛着血一样的暗红。我尝了一口,有些呛嗓子。
我看了他一眼,他沉默的着看我。
于是我仰起头喝干了,转身要回梁上时,他忽然站起来,将我一把拉进怀中。
“别走。”他在我身后,我只听到他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
“哪里都不要去,留在我身边。”他的声音有些哽,将头落在我的肩上,伸出手臂试探一般的环住我的腰。
我不确定自己当时有没有回答。
那天我睡在他的床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一起。我枕在他的胸口,头痛欲裂,仿佛有一把长满了红绣的斧子从里往外反复的切凿割磨。我不住的去想梦中的那只白色的狗,好让我的手脚不过分使力,免得弄伤他。
周遭的一切变得黑暗而破碎,只余直刺入脑海的持续而尖锐的嗡鸣。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不复存在,在这个从来就可有可无的世界里,他的心跳是我唯一的连接。
耳朵里似乎有什么流了出来,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我想起他的衣服和床榻都是白色的,摸索着要挣扎开,却被抱得更紧。
他将我的脸颊埋在他胸膛的更深处,安抚似的,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背。
他的胸腔在颤抖,温热的呼吸吹拂在我的发迹,时而有一两滴咸而热的水滴在额头。
他是在哭吗?
次日一早我的视觉便恢复了,头疼消退,只余略微晕眩。一切都变得很空,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着而缓慢,没有尽头一般。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的枕畔和寝衣上沾了不少血迹,他没有对此表示什么,只告诉我屏风后的箱子里有给我换的衣裳。
我点点头,绕出屏风时发现他正在看着我,表情十分严肃。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他嗓子怎么了?我这样问出来,发现自己也没有声音。
我伸手去碰自己的喉咙,调动气息与舌根的肌肉使声带振动,可我的声音仿佛被什么吞噬掉了,没有任何痕迹,就像阳光、空气和那天早上的风。
我一遍一遍的尝试,弯下腰调动自己全部的力气,直到口中隐隐泛出血气。直到他一把将我扣进怀中,轻轻的顺着我的脊背,我的脸颊贴在他胸前,我感觉到他心脏的搏动逐渐平稳,却依旧听不到他的心跳。
我仰起脸,他的眼睛微微有些肿。
不是他,是我。我听不见了。
可我就是知道他说了让我去屏风后更衣。
我十分困惑,视线越过他的肩飘到书案上,他即刻意会,为我拿来竹简和毛笔。
原来如此。
我们根本不需要语言就可以明白彼此的意思。
我怎么才发现这一点。
失去听觉后,一切都变得更加生动和舒适。原来风可以看,阳光也能被触到,屋顶的瓦每一片都是不同的,身下横梁的木纹也都有着各自的走向。
他说我不需要再像他一样,于是我便不再强迫自己背那些与他有关的东西。我倚靠在被无尽拉长的时间里,尽情观察这些有意思的细节或是去想我梦中见到的那只白狗,闲的时候就低下头去,隔着宫室与屋顶的距离一遍一遍的读他的眼神和唇。
渐渐的,我的声带也不再振动了。其实这都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怎么说话,在我与他之间,言语本就是不必要的。
但他似乎不这样认为,每夜拉着我对坐于床榻上,将我的一只手置于他的下颚和咽喉,另一只手放在我自己的颈侧。他反复的念同一个词,让我记住发声时气流与肌肉的细微变化。
于是我便跟着他念,若字音与声韵都正确,他的嘴角会微微翘起,倾过身来吻我的眼皮和额头。
那时他离我很近,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心跳,他笑的时候胸壁有一种令人愉悦的微颤,脊背的肌肉也会放松。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想要记住这种触感。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深而急促,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我抬起头,他板着脸。“别闹。”
“都学会了,再给你。”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转过脸去,在竹简上写下一个新的词组,耳垂下方的皮肤有些泛红。
在我快要把他教的都学会的时候,长信候嫪毐动手了。
黑压压的军队潮水一般包围住蕲年宫,火把与箭矢的光影缭乱,如同白昼中的星星。
我横剑立于他身前,血液沿着衣角滴落。有我的,但更多的是他们的。
我很久都没受过伤了,我曾经可以完全彻底的控制我的身体,但我现在听不到刀剑逼近的声音。
我抬手拨开挡眼的湿发,宫门前的长阶上满是弯折的箭和断裂的肢体。余光里他坐在桌前翻看竹简,手边放着他最喜欢的杯子,一杯热茶在凉夜里散出袅袅的烟。
那不是他平日里喝惯了的温度。
大概又过了一阵子,人群中似有骚乱,对准我的星子纷纷调转,新的火光围住旧的火光,昌文君与昌平君披甲而来,在我身前的台阶下单膝跪地,说臣等救驾来迟,请王上恕罪。
难怪,他一点都不紧张。
那两人的稍后方站着一个白衣执剑的少年,他隔着人群看我,只消扫一眼站姿就知道,他的剑,比我快。
于是我抖落剑尖血迹,缩回阴影中。经过时他拉住我的衣袖,手指与洁白的袖口沾上血污。
我微微往后避了一分,他将杯子放在我手里,阖上竹简走出去,我低头抿一口茶,温度,刚刚好。
他走出殿门,长信侯嫪毐被摘去冠服绑缚在石阶下,太后也在一旁,披头散发,满脸泪痕。
他打开竹简,一条一条的宣读上面写着的罪状。然后叫人抬上两个被束紧了口的麻袋,里面依稀有东西在扭动,或许是两条狗。
太后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冲过人群又被按在石阶上,她似乎说了句什么,他也回了句什么,然后做了个手势,有士兵将那两个袋子抬上石阶,一遍又一遍的摔下去。
我看到长信候仰天狂笑,口型似乎是。
“你难道就不是吕不韦野种吗?”
吕不韦。
熟悉的名字。
秦国国相吕不韦。
秦王仲父吕不韦。
是将后宅宠姬送与先王的吕不韦。
是带我来到他身边的那个吕不韦。
他问我。“你究竟是吕不韦的人,还是我的人?”
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冷,身上散发出一种不是很好模仿的压迫感。
“若让你在朕和吕不韦中选一个,你选谁?”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艰难的用他教给我的词汇陈述事实。
我说。他、送我来,要我、只、听你。
他微微怔了一下,眼中相继涌现出欣喜、疑惑、失落、怀疑、再然后是恐惧戒备以及无比沉重的无奈和悲伤。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传达出如此多的情绪,倾过身去想要观赏他的脸,可窗缝里的夕阳落到镜面上,正好刺着我的眼睛。
我下意识的转头避开那光芒,看到墙壁上投出的他的影。
哦,还有杀意,他果然想杀吕不韦很久了。
再不久之后,他叫我扮成他的样子,去杀吕不韦。
于是我去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了,那只常在我梦里出现的,白色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