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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风满长安 ...
那日,程夫人跪在程家祠堂内,面前是一排又一排程家先人们的牌位。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咯吱”一声,雪光纳入,地上落下一片光,雪轻柔无力,被风吹入祠堂。
“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来了。”
沈庸不语。
“你真的很像他。不过,还是谢谢你。”
“谢我?”谢他助北魏灭了南燕,还是谢他借程家没落了程家?
“这几年,他算是无遗憾了。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心中之志有托,是不是亲生子也许没那么重要了。他这一生都在求一个书中的盛世,人人可有冬衣防寒,有足够的食物裹腹。他说夫子的天下大同令多少人向往,偏偏大多数人都不敢想,甚至从未想过。确实啊,乱世中谋生已是难事,哪里还能顾上他人安乐?”
沈庸感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李先生和夫子都是圣人。他交于尹喜的五千言中,句句真言,可谁能真正知其道而运其道。圣人的言论啊,为君者,也只能拣一些对他有利的来推崇,哪里敢亲手递给别人一把利器来对准自己。”万物平等的圣言最终还是躺在书中的扉页之间。
通透如她。
于程老先生,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亦是知己。若非生身为女子,她又何尝不能与其他男子并肩于朝堂之上。
沈庸意欲再说些什么,程老夫人却摆摆手,不愿再说。
沈庸和李玉沁刚想退下,刚要迈过门槛,她背着他们忽然道:“我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不让那个女人入程家的门。也许只要那时候允了,也不会……”言至此处,话止。
后悔二字已经无再言的意义,多年之后她经不住想了一回。这些年,说不清是她和自己过不去还是和他过不去。
“若是您的错,他何须每每却步不入您的佛堂。”沈庸捏紧李玉沁触过来的手。
程老夫人顿言片刻,依旧背对着他们。“盛世不难求,只是人人眼中的盛世难求。心无旁骛的人才能走得远。老身劝沈公子一句,心中无牵无绊才能走得远,才能活得久。”最后五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力气,每一个字都撞入沈庸的耳中。
诺大的程府散了就散了,只要阁楼里的书还在,人还在,程家就还在。寻回程墨羽那日起,她恍若看到了程雄少年的模样,眉眼间的那股倔强与之如出一辙。现在外面的人都在说他们被鹰啄瞎了眼,认了敌国的贼人作家主。
沈庸与李玉沁迈过门槛离去,脚步声远了,程老夫人停止转动手中的佛珠,起身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入明黄色的绸布中,神色凝重地关上盒子。
翌日晨起,有人来报程夫人在祠堂自尽了。
沈庸将她和程雄合葬。
此刻她应是愿意与他一起的,此生已故,下辈子两老总该是要再好好过一回。
雨潇潇飘洒,丝丝如线,缕缕沁凉,雪后的雨,空气更加冷。天晴了两日,本以为是彻底晴了,哪知雪未化净,天又雨。
他在程雄的墓前独自一个人久久静立。
良久他才说话。
“最懂您的还是她。”
两个老人闹了半辈子的别扭,死前惦记的人都还是对方,想起程老去的那夜,程老将枯槁的手抚在她的脸上,怨她好久没让他好好看看她,埋怨她好狠,那么多年了,都没给自己一个笑脸。临了,她也该为自己笑一个,要不然死都瞑目不了。
程老夫人握住他的手轻轻道,“案牍劳形,老了的是你,不是我。未过半百,老成这样的也只有你了。”那一刻,她放过自己了,也放过他了。
程老先生总和沈庸提自己老了,性子越发孩子气了,忘记晚归后要和她一起念念书,忘记许给她白首不相移的承诺。最后又会说,他说不是忘记了,其实是自己不愿意先服软,等着她来哄哄自己,给自己个台阶下,只要哄哄,他也就和当初一样对她。
他无数次路过佛堂,倔着性子没有推开那扇门。仅仅一个她孤冷的背影就足以让他却步不前。
程老负了那个年少就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妻子,也对不起他们未能如时出生的孩子。十几年的清冷慢慢熬着,她在惩罚自己也在惩罚他。
两个人的世界里多了一人,多余又伤人。
两个骄傲的人终是无解。有时候有些错一经犯,此生便是无法再回去。
沈庸到最后才明白有些感情虽无言,亦深。
......
三年后,李家推翻了周帝的统治。
李宏成了新君,他则成了大魏的丞相。
新君继位大赦天下,释奴隶,减赋税,万民归心。
那年他二十一岁,最年轻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年她生辰,他送了她漫天流萤。那日在李家老宅的阁楼顶,她对着圆月吹萧,他以笛来和。他说若是有琴最好,只是她选的地方太特殊,放不下一把七弦琴。
“长风哥哥你什么时候成亲啊?”
他用指尖点点她的鼻子说:“政务繁忙,顾不上。”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嫁人”
“沁儿你这是思郎君了!”他笑着打趣道。
“我只是很久没见你笑了,想逗逗你,逗逗你而已。还有,我好想搬回来。我实在不喜欢宫里,规矩多,应付的宴会的多,想来你从前也是厌倦这样的生活。我最想去街上晃悠一圈,看看杂耍,沿街吃吃喝喝,谁也不认识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长大了,不如从前自在了。宫里宫外,隔着宫墙,你,还有哥哥,都不能像过去随意了。”
她单手托腮,手指轻轻拍打自己的脸,诉说着属于自己的烦恼,惬意而自在。
心情如盛夏里的晚风弹奏绿色的叶。
……
大魏盛世,四方来贺。
那年,送走北疆的几个小国的使臣,晚上宫里设下宫宴,各个官员携着家眷入宫。
那晚,孟家长女孟心梧以一首《桃花怨》惊艳了满园的公子小姐们。沈庸与孟心梧一人作桃花诗,一人绘桃花图,多少人赞才子佳人。
魏帝李宏当场赐下婚事,众人笑称此后又是一段佳话。
李玉沁握着手里的酒杯,迟迟不松开,她急得快哭了。一旁的箐箐不停小声唤她,她却依旧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中还未回神。
她何曾见过自家公主这般失魂模样。
他与孟心梧上前谢恩。
李玉沁试着起身却没成,被箐箐扶着起来,脚下步子轻浮无力,缓缓走到李宏面前,故作镇静,微笑道:“王兄,你还没问过长风哥哥的意思呢。或许他心中早有心悦之人。”此时她也顾不得礼仪是否周全,举止是否得当。
“臣谢王上赐婚。”他再次谢恩。
她凝住了脸上的笑容,神情不自觉凝重起来。见他神色肃然,一脸认真,看不出来半分强迫之色,她不由酸了鼻子。
他从头到尾没有分一丝目光给她。
“臣定会好好待心梧。”
一字一句砸进她的耳中,她已经忘记自己怎么回到座位上,坐下时,一股疼痛从左胸口传来,情绪闷在那里快把她堵得喘不过气来。她不能哭,也不可以哭,满殿的热闹与欢腾也不允许她哭。等菁菁发现的时候,她袖子下的手掌已经鲜血淋淋,借更衣的空处,菁菁小心翼翼地将破损的指甲修剪好给她上药。
歌声未歇,舞步未停......
她安静地坚持到宴会结束。
回到长乐宫,她一个人坐在窗口,不言不语,盯着夕阳西去,云层被染透,红霞万里。窗前的风过,铜制成的铃铛不停作响,声声如遥远的地方传来,空远清脆。
他成婚,礼部也忙起来,可见魏帝有多重视这金玉良缘。
不听,不闻,不见......春风满了长安,喜讯也传遍街巷。她看桃花开遍燕云山的山脚,听厌文人政客们的吟诗,又在满地残红中送走春。过了几天不成样子的日子,她似乎是想清了什么,锐减的食量也渐渐恢复了。
《兔儿灯》
转身,他松开长袖下握得发疼的手关节,摊开,手中是一粒从灯上掉落的碎荧石。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她提着灯远去的身影久久不回神,伸出手试着隔空触及那抹身影。
帘子落下,他依旧是那个清冷不爱言语的长风公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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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风满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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