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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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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外界打斗厮杀声早已停歇,只剩下水滴落下的声音环绕在郁清欢的耳畔,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百无聊赖下默数起了水滴声。
当数到八千三百九十二时,他感受到了从地下传来的震动。
由远及近,由轻到重。
大地在颤抖,海水在呼啸。
郁清欢心知,燕国的末日来临了。
他再度扯了扯困住自己的锁链,依旧纹丝不动。
郁清欢想,莫非自己就是这般窝囊的死去的?连最后的挣扎都做不到。
渐渐的,地底传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摇晃着,震动着,石床裂开了,有海水冒了出来。
郁清欢的眼睫毛沾染了雾气,牙关紧闭,手不自觉的握紧了……他在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那即将陷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害怕在往后的岁月中,不再有他。
“郁清欢!”
就在这时,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郁清欢抬眼望去,却惊愕的发现来人正是国师,他胸口被插了一把匕首,鲜红的血迹铺满了衣襟。
国师倒在床前,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在郁清欢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郁、清欢……”国师的瞳孔有些涣散了,他指着自己胸前的匕首,虚弱道:“看,你阿娘刺进去的……”
“我去救她,她却杀我……哈哈。”
国师笑了笑,感慨万千:“我就快要死了……老天还在为难我,在逼我!”
未等郁清欢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见国师反手拔出了刀,炙热的鲜血喷洒到了郁清欢的脸上。
国师闷哼一声,轻声道:“罢了,生路虽然崎岖,死路却是绝境。”
他低下头,复杂的看着郁清欢,说道:“氐人血,蕴含生机,杀了你,我就能活……”
国师举起了刀子,寒冽的光芒晃了下郁清欢的眼睛,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就此等待死亡。
“哐!哐!”
两道金戈交接产生的断裂声响起,郁清欢只觉酸痛的手腕一松,便失去了束缚。
他下意识睁眼一看,才发现国师将锁住他的铁链斩断了。
郁清欢诧异:“你……”
国师无力的坐在地上,海水浸湿了他的衣摆。
“滚吧,小兔崽子……”
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多,开始有碎石从头顶上掉下来。
郁清欢神色复杂:“为什么?你明明不是舍己为人的人……”
国师两眼微阖,声音冷硬:“再不滚,我就改主意了。”
郁清欢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向外跑去。
国师的鲜血滴入了海水中,晕开殷红一片,他脑袋歪向一侧,勾唇笑了笑,“倒是比他娘聪明,知道小命要紧……”
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他不禁感叹,他终究只是不老,不是不死。
慢慢的,他的气息逐渐消散近无,被涌上来的海水淹没了身体。
七百多年的光阴,他进行了四次转命,氐人血脉不断变得精纯,他离神明只差一步了。
可一步之遥,难如登天。
用数量弥补质量,在人与神的领域是不可取的。
他需要绝对高质量的氐人血脉,才能真正的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然而,造化弄人。
最后符合他要求的祭品,居然是他的后人。
国师活了这么多年,心肠早已硬如磐石,照理说他应该不会为了一个不知隔了多少代的血亲,选择牺牲自己。
可是人心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刀子刺下去的一瞬间,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觉得选择让自己去死,让郁清欢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似乎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往昔岁月里的追求,全部被推翻了。
他……不想成神了。
因为,他重新相信了命运。
百年前,他在一本记载了燕国野史的话本上亲笔写下了一行字——
【只想活着,便随时可能会死。
想要永生,就得先主宰命运!】
现在想想,还挺可笑的。
他登上国师之位后,一边巩固自己的信仰,一边篡改海神的事迹,他妄图窃取神明的权柄。
可结果呢,纵使他将海神描绘的再凶恶,愚民们依旧敬畏祂,这一切只因祂是神明,所以人敬神,便是理所应当。
窃取信仰失败了,他决定另一条路。
以女皇为傀儡,推郁明涵上位,谋算六大世家,借此获得燕国更多的掌控权,从而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转命之术,最后血脉蜕变,成就真正的长生不老!
可这一次,他依旧失败了。
一天之间,女皇摆脱了他的控制,二次蜕变也失败了,而他愤怒之下,却得知了自己儿子的下落,得知破坏自己计划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自己的血脉后代?
他留守在海神庙的军队只有五千,但各个都是以一敌三的好手。
他担心手下误伤郁明涵,特意过去就她,却被一刀扎进了心口,令他痛不欲生。
他突然就想明白了,天有定数,人有命数。
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
你自以为抓住了命运,殊不知命运的另一头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从头到尾,你都是在牵着自己走,命运在一旁偷笑。
国师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天意难违,人不胜天”。
所以,他选择放弃。
……
地动山摇,巨浪滔天。
整个燕国都陷入了混乱,有人掉进了地裂,有人惨死于山崩,有人被巨浪卷走,有人被城墙压倒,有人被践踏踩死,还有人被海水沾染,受诅咒而死。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燕国哀鸿遍野,祸乱四起。
郁清欢刚跑出偏殿,就听到轰的一声,殿宇坍塌了。
郁清欢脚步停下,回过头,怔忡的看着那片废墟,国师还在里面……他真的死了。
下一秒,地面剧烈震荡,他摔倒在地。
狼狈的爬起来后,却发现海神庙已经全部倒塌了,出路也被堵死,他彻底出不去了。
不过出去了也一样,这是一场席卷整个燕国的灾难,出了出海,没有别的活路。
郁清欢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圣池边,伸手探了探池中海水。
一阵刺痛,透过躯体,深入灵魂。
他咧嘴笑了笑,果然,他的躯壳根本抵挡不住诅咒的入侵,他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轰——!”
无数人的尖叫,无数人的哀鸣,无数人的哭泣,都掩埋在了山崩地裂中。
郁清欢身体不稳,一头栽进了圣池里。
不会游泳的他,直直的沉了下去,灵魂像被点燃了一般,伴随着灼烧的痛苦,彻底失去了清明。
没入黑暗的前一秒,郁清欢眼角留下了一滴滚烫的泪水,他想,这一场天灾后,燕国能有几人存活?郁小花是否已经逃出生天?阿爹阿娘现在又在何处?
还有……晏迟,他终究失约了。
……
茫茫大海上,在郁兰溪的执意要求下,船并未行驶出太远,还能隐隐约约看到燕国所在岛屿的轮廓。
于是,他们一同亲眼目睹了燕国的毁灭。
郁兰溪痛哭出声,“阿爹,阿娘……”
其他人也脸色煞白,瘫倒在地。
翠烟眼眶通红,无力的靠在舱壁上,“公子……”
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一幕,精于占卜之术的灵氏已经被灭族,燕国失去了先知,只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天灾的洗礼。
无半点抵抗之力。
众人想开船回去,可伴随着燕国天灾的,还有暴风雨和海啸。
一波波的浪拍打着船身,将船越推越远。
郁兰溪哭得撕心裂肺,翠烟抹了把眼泪,走过去抱着他,安慰道:“二公子,等风停了,浪静了,咱们再回去……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雨水混杂着泪水,让郁兰溪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他哭喊着道:“我不担心郁小宝,我担心的是我自己的爹娘啊……呜呜呜!”
就在船上人哭作一团时,一道巨浪席卷而来,船只剧烈晃动起来。
“降帆,把船帆降下来!快!”
和郁兰溪一起出海的,有几位精通水性的女人,其中有一个还有着二十年的出海经验,一见这状况,立马大声吼道。
“守好二公子,进船舱!”
“把甲板上的东西全都收起来!”
几个忠心耿耿的女人快速行动起来。
郁兰溪和翠烟作为仅有的两个郎君,被安全送进了船舱。
“二公子,莫怕,会没事的。”
翠烟用额头抵着郁兰溪,一声声的安慰道。
郁兰溪打着哭嗝:“真的吗……我、我不信,我都看到了……呜呜呜,都沉了……”
翠烟温柔的擦干郁兰溪脸上的泪水,“这就是一场噩梦罢了,等二公子醒了,就会发现自己还在府上,被窝里暖暖的,外面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二公子可以和我家公子一起去放纸鸢。”
听了这话,郁兰溪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想象,皱了皱鼻子道:“我才不要和郁小宝一起放纸鸢呢!他可烦了,每次和我出门,都抢我风头!”
翠烟悄悄抹去自己眼角的泪痕,解释道:“我家公子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好看了,大家都喜欢他。”
郁兰溪委屈巴巴:“可我们带了帷帽的!”
翠烟超小声:“那公子身段也比二公子好啊……”
郁兰溪:“……你到底是安慰我,还是打击我?”
思绪一回到现实,他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翠烟连忙道歉:“是我的不是,二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其实我家公子一直都很喜欢二公子的。”
“真的吗?”郁兰溪红通通的眼睛中带着狐疑。
翠烟立刻点头:“真的!我家公子常说,二公子虽然长相一般,气质也不出众,还经常犯傻……”
刷的一下,郁兰溪心底冒出了熊熊烈火。
“但是,心地善良,性格率真,做事知轻重缓急,做人懂忠孝仁义,是个顶顶好的郎君!”翠烟说完了下面的话。
郁兰溪忽然有些羞涩起来,把脑袋埋进翠烟的脖颈处,闷声道:“我、我也就一般般好啦!”
半晌,他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道:“郁小宝……真这么说我啊?”
翠烟用力点头:“当然了,二公子和我家公子,都是燕国最好的郎君!”
郁兰溪哽咽了一下,猛的抱紧翠烟,埋首在他肩膀,不说话了。
翠烟只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处一片温热,他轻轻地拍着郁兰溪的背部,低声道:“睡一觉吧,醒了后一切都会变好。”
“一定会……”
他呢喃着,也不知道是安慰郁兰溪,还是安慰自己。
……
郁兰溪睡了一觉,再次醒来,并没有翠烟说的那般一切变好。
相反,情况更糟糕了。
昨日巨浪拍到了甲板上,大家都在保护郁兰溪,导致海水打湿了翠烟的衣裳。
大海的诅咒,爆发了。
翠烟悄无声息的靠在床头,肌肤皲裂,七窍流血,身体早已冰凉。
“啊啊啊——!”
郁兰溪抱着头,歇斯里地的尖叫。
谁也无法明白,那种一睁开眼睛,发现昨日与自己紧紧相拥取暖的人,满脸是血的死去,是一种什么感觉。
郁兰溪崩溃了。
他只是睡了一觉,怎么翠烟就死了呢?
翠烟死了,他怎么办?
他刚对翠烟产生些许依赖亲近之情,大海就残酷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或许,这场归乡之路,注定是孤独的旅途。
……
一年后,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郁兰溪揉了揉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视野里全是蓝的。
翠烟无法被安葬,只能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大海里。
船上就郁兰溪一名男子,但好在随他一起出海的都是郁明涵亲自选定的忠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们都会以郁兰溪为第一位。
但海上生活过于难熬,望不到彼岸的方向更让人绝望,忠仆也有精神断弦的时候。
“扑通!”
一道重物落水声响起。
郁兰溪头也没回,淡淡道:“这次是谁?”
水性最好的侍卫说道:“是郁九。”
“郁九啊……”
郁兰溪感叹了声,他记得郁九,她是大姨捡回府的孤儿,因为没有姓氏,就跟着大姨姓郁,排行第九,所以干脆起名为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郁九才二十一岁吧。
“死了,一个个的,都死了。”
“下一个,是谁呢?”
郁兰溪侧头,问旁边的侍卫:“老李,下一个会是你吗?”
老李本来有着一张圆润的脸,半年的海上生活让她的肌肤失去了光泽,变得瘦削又苍老。
她摇了摇头:“二公子,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寻死。”
老李实现了她的承诺。
半年后,船上就剩下他和老李两人了。
老李依旧片刻不离的守在他身边。
郁兰溪有一天半夜醒来,发现老李正拿着一把刀对着他。
“你想做什么?”
老李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悲哀:“二公子,我撑不下去了,船上的食物也吃光了,我们活不下去的……与其饿死在船上,尸体腐烂,倒不如我送二公子一程!”
郁兰溪翻了个身,漠然道:“要死你自己去死,本公子要好好活着,你敢动我,就是叛主,就是不忠。”
老李手上的刀子掉落在地,她怒吼一声,跑出船舱,向着大海一跃而下。
郁兰溪清晰的听到老李跳海的声音,他嗤笑一声,闭上眼继续睡觉。
郁小宝和大姨费尽心思送他出海,尽心尽力的给他谋了一条生路,若是就这么窝囊的死在大海上,九泉之下,他也没脸见他们!
于是,新的一天。
空荡荡的船上,郁兰溪独自一人升起船帆,拉着绳索,开启他的旅途。
他不懂辨识方向,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走。
船上没了食物,他就自己撒网,捕捞海鱼,手上沾染了海水,裂开了一条条血纹,疼的他两手抽搐。
人总是这样韧性十足,又脆弱不堪。
心灵的力量能唤醒生命的奇迹。
郁兰溪再一次遇到了暴风雨,巨浪袭来。
这一次,他和翠烟一样,被海水打湿了全身,整个船舱都是海水,他的脚就浸泡在海水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尖刀上。
船身晃荡不休,他咬着牙,降下船帆,又取来一根绳子,把自己绑在床上,然后紧紧抱住郁小宝给他的两个盒子,陷入了昏迷。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醒来的时候,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
昏昏沉沉中,船在浪花中起伏不定,一波波的海水卷进了船舱,在一次剧烈震荡中,郁兰溪怀里的一个木盒被打开了。
里面是一朵鲜艳昳丽的花朵。
重重叠叠的花瓣颤抖着,散发出温和纯净的光芒,丝丝缕缕的血色沁入了郁兰溪的身体。
就在这大海中,暴风雨里,郁兰溪开始了生命的跃迁。
……
三百年后。
一艘破破烂烂的船,停靠在了一处码头。
船上走下一个容貌精致的少年,穿着破旧的衣服,背着一个包裹,走路的姿态有些奇怪,仿佛刚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双脚无力,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
他的眼神充满了好奇与单纯,左顾右盼,像是第一次睁开眼注视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就是……故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