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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群青色星星迷失在轮回魔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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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一只湿漉漉的手突兀地搭在舱边。
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用力时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这是一只优美到病态的手,让人看一眼便不可抑制地陷入深深幻想中。
我将撑在休眠舱的手收回来,拔下数据线,剩余的营养液被回收,只留我一人空荡荡地躺在狭窄而冰冷的金属板上。
我微微转头,金属上是自己一笔笔刻下的痕迹,从规整的正字到凌乱的线条,刻满了一整面。它们彼此交叠杂糅,仿佛一团死结,丑陋又扭曲。
地球公历2135年12月5月,双子座流星雨降临,部分陨石偏离轨迹进入大气层,分散在世界各地,而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陨石上携带着极高浓度的未知的辐射污染。
仅仅一个月,地球全面沦陷。
为了保存人类最后的火种与文明,各国倾全力打造了当时所能做到最全面防护的地下基地,一批处在人类文明顶端的学者进入这里进行最后的研究。
在辐射吞噬一切之前,他们是拯救地球最后的希望。
我打开房门,隔壁的大叔正在沉思。
大叔姓吴,一个面相普通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和档案在他进入中科院的时候就被抹去,手上经过的秘密项目最低也是五十年解封。
老吴朝我抬抬下巴:“小群,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
为避免学者拒绝研究或是产生心理问题,政府同意每个学者可以将自己最亲近的人冰封带入基地连接脑神经设施,每天输送少量营养物质保持意识活性,一周可以进入他/她的意识世界一次。
“说起来,要不是你突然拿出来那个游戏模型去和上面谈判,”老吴感慨道,“我都准备直接带着女儿去吞安眠药了。”
老吴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他的掌心宽厚有力,有着中年人的纵横纹路,像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无数风霜刻在上面,恍惚能看见时间呼啸而过的模样。
“隐姓埋名做了一辈子科研,女儿从出生起就只见过两面,我以为我的付出是值得的,为国家我倾尽全力,为女儿我也攒了丰厚的嫁妆——结果转头来,国家没了,女儿也没了。”
我低声道:“他们都还活着。”
哪怕□□被冰封,意识陷入虚假的轮回,他们也依然活着。只要研究出解决污染的办法,他们依然能在满目疮痍的现实重逢。
希望如裂缝中的嫩芽,倔强而竭力地挣扎。
我不会去想象失去她的可能,因为那将是永恒的黑暗与孤独。
我注视着培养舱里的少女。
她姣好的面容沉静而安详,仿佛不小心睡着了般红润娇憨,背后黑色长发已经垂到脚面,随着液体流动而微微起伏。她唇边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沉醉在某个甜美的梦境中。
——这是我深爱的女孩,从遇见的那刻起,如同一束光照进原本灰暗晦涩的世界,万事万物都有了色彩。
她说群青是世间最美丽的蓝,是调色盘上最浓郁的一抹耀色,而我也一样。
她总是因此拿我开玩笑,将颜料抹在我脸上,在无数个光线昏暗的黎明或黄昏凑过来与我接吻直至窒息——无论此时是蓝天亦或夜幕。
我记得她作画时专注的神情,也装作不知她不时偷瞄来的目光。她视我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英雄,仿佛我打个响指就能为她扫除一切困难。
我从不舍得让她失望。
再一次进入游戏,我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到咖啡厅。
我在窗前停下脚步,弯下腰敲了敲玻璃窗,窗里原本慵懒坐着的少女眼睛一亮。
“最近都画不出东西了,”少女躺在我怀里撒娇,“生活真的好无聊,感觉每天都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惊喜。”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剧情,无数次重复过的我和她。
我微微一笑,珍惜地抚摸她绸缎般的长发:“可是今天我在这里。”
“嗯……不算。”她抬头观察我的表情,倏忽恶作剧得逞般一笑,大力抱住我像是在抱一只玩偶,“你是我的……超、超大surprise!”
这个抱着我,向我撒娇的女孩,仅仅是一缕意识的投影。我们的灵魂在虚拟的电子中穿梭,在粗糙的模型里诉说千篇一律的爱意;我们的身体却躺在冰冷的金属中静默,隔着遥远的距离闭目不言。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也一样。”
再次从程序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
满脸泪痕。
无论多少次,我都承受不住她那痛苦而迷茫的眼神。她的意识在一个星期的轮回后再次被抹去,数据以梦境的形式一瞬回流,空白之后的下一秒又是崭新而陈旧的明日。
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以这样的方式一遍遍体验麻木的世界。
但是我希望她活着,只要她活着。
我就能接受一切结局。
研究的进展并不顺利,我无数次卡在同一个关键点上,实验总是做到这里就失败,各种原因都有,仿佛冥冥之中有谁在阻止我前进。
心烦意乱之下,我拿起手边的日记本——这是她留给我的东西,也是游戏的最初文案——随意翻开一页——
今天和群箐出去玩,又忍不住给他买了件大衣(虽然是他付的钱啦)。明明脸长的那么帅,衣品却着实不敢恭维,粉色衬衫搭墨绿外套,真的好奇怪。
这就是恃帅行凶吗?
直男对颜色的敏锐度真的好低哦。
我情不自禁的微笑。
那天她一边吐槽一边拉着我在商场里乱转,把我当衣架子般试来试去,那架势像是要用衣服把我埋住,而我只能乖乖任她摆布,折腾大半天,直到商场即将关门才挑了一件呢子大衣去付款。
谁让我遇见她以前衣柜都只有黑白灰呢?
不过,我皱起眉头,捏着薄薄一页纸发呆:那件大衣的颜色我记不清了。
时间飞速流逝,转眼间已过去一年。
我再一次从休眠舱中清醒,侧头对上金属上深深的划痕,突然感到一股怪异的迷惑——这些是本来就存在这里的吗?
还是我亲手刻上去的?
倘若是后者,是为了记录什么?时间吗?我手指抚上那纠结扭曲的线条,暗自默数着,最后得出的结论十分惊人——如果一笔代表一天,那起码有十年被人篆刻在上面。
可我每周只有一天会进入这里。
我打开门,老吴仍然在门外,他似乎总是比我早一步出来。
他一如既往地朝我打了个招呼,面色却有些难看。
“小群,”老吴刚起了个头又沉默下来,这个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似乎遭受了重大打击,连表述都成了一件格外困难的事,“……我女儿出事了。”
我神经一紧,脑海中浮现此时一样在沉睡的少女面容:“怎么回事?”
老吴双手神经质地抖动:“她发现自己虚假的世界里了……发现这个世界除了每周上线的我,只有她一个人是真的。”
晴天霹雳,我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恍惚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那怎么办?”
老吴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他的脸上不复之前的疲惫,只剩下深重的懊悔和痛苦:“我把她的记忆彻底格式化了……我不能,不能承受她也离开我……我做不到看着她死去,可如果意识到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房间的,但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打开休眠舱的盖子,手持一把刻刀深深低下头去——那个角度,正好对着内侧的金属板。
我注视着那一片连绵的刻痕,半响。
用力一划!
第二天,老吴消失了。
“好看吗?”少女穿着粉色的裙子在我面前转了个圈,“待会我就穿这件去看流星吧?”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夸赞,我自然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嗯,粉色很衬你。”
少女呆愣住,她的神情慢慢从生动变为僵硬,眼神也褪去灵活,仿佛一双无机质的玻璃珠子,她重复着我的话:“粉色?”
“可是,这是蓝色呀……”
世界开始崩塌。
似乎是某处程序出了问题,数据漏洞越来越多,从不合时宜的天气到困扰已久的梦境,还有我和她眼中似乎截然相反的世界,她开始疑神疑鬼——终于,她发现了“真相”。
一周的最后一天,我上线。
咖啡馆孤零零悬挂在空中,道路化作黑黢黢的杂乱线条,行人单薄如纸片般的身体在上下翻飞着前进,上面画着潦草而模糊的五官。天空暗淡而浑浊,像是一场暴雨的临近。
我进入咖啡厅。
少女双眼无神,她面前的画板被大片大片的墨迹占据,只有一根线条在画面中央来回折返,像是一座永无尽头的轮回迷宫。
桌子上放着一本日记,我拿起来翻阅,除了最后一页,前面都是空白。
“你是我的盾,我的剑,我对抗世界的勇气。”我轻声道。
“密钥输入正确,游戏重置中。”
脚下的地面开始分崩离析,屋顶裂开巨缝,浑浊的天空宛若神明,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相拥的我们。
她的声音不再婉转动听,而是掺杂着诡异冰冷的机械音:“你是来格式化我的记忆的吗?”
老吴是我意识的投影,他是清醒的我,看穿所有漏洞却闭口不言,直至连自欺欺人都变得艰难而难以为继。我与他融为一体,从虚假的梦境中醒来,世界就变成了我厌恶的样子。
不能忍受这个世界只剩一人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我深爱的她,还是被她深爱着的我?
“不,”我轻声道,“我来格式化我的记忆。”
“再一次。”
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