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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母子灵 ...

  •   范少玄的手很凉,但却不是没有温度的冰冷。谢必安从来没有被一个大男人摸过脑袋,突然觉得这个动作有点像……哄孩子。

      要换了旁人,谢必安早就将他胳膊肘子打折了,可面前的这个人是被自己坑坏了的老前辈,就算只是甩开也不礼貌。他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磕磕绊绊道:“呃,你……”

      好在范少玄并没有保持这个奇怪的动作太久,放下了手说道:“你刚刚说什么?”

      “啊,”谢必安飞快地搅了一下脑汁,把思绪拉回到刚刚的路上,“我说那个仙君不仅看不起鬼,还是个黑心奸商,我费了好大劲儿,他才给了我三…两颗七宝养荣丹。”

      谢必安看了看匣子里剩下的最后一枚丹药,决定把优先喂了龙的事情省略掉。

      范少玄眼睛稍稍抬了抬,他的眼睛极其幽深,如玄墨,又如凛冬寒夜下的月,透着淡淡的清疏与冷漠,只有在认真看着谢必安时,才会多露出一分的轻柔。

      “你不是也不喜欢鬼么,也不喜欢待在这里吧。”

      谢必安不论是在冥府,在十八层地狱,还是在酆都,看见死状难看的鬼的确便没有好脸色,范少玄应当是看出了些什么。

      谢必安叹了口气,坦诚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我对鬼怪没有偏见是真,但我不适应他们的长相也是真。”

      范少玄倒了杯茶,走到洞开的窗扇边,抬手拈起随风而落的残花放进茶杯中,递给谢必安:“你就那么喜欢人间?”

      谢必安喝了半杯茶水下去,抹了抹嘴道:“也没有,人间也就那样,谈不上喜欢,但比起冥府和酆都,我喜欢待在有光的地方。”

      范少玄道:“有光?”

      谢必安点点头。他甚少和旁人推心置腹地聊天,但不知怎么的,他却觉得范少玄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亲和力,使人想去亲近和交往。

      这种感觉用俗话说那便是“看对眼儿了”。这世上能够倾盖如故的人太少,能第一眼看去就对脾气的人也寥寥无几,因而谢必安还算愿意把话匣子在他面前打开。

      谢必安道:“我小时候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我骑在仙鹤背上,在一片云海里翻腾,抬头就是一望无际的碧落苍穹。”

      这个梦隔三差五就会来到谢必安的睡眠里。梦境总是飘渺的,他也说不清那云海里究竟都有些什么,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天边永远晃动着长明不灭的璀璨烟霞。

      范少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的梦里只有你自己吗?”

      “你怎么知道?”谢必安道,“梦里我身后永远都跟着一个人,不过看不清脸,也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范少玄道:“有些人天生灵性,有通仙灵的机缘。譬如楚王梦会巫山神女,便是受了仙灵感召。你在梦中看到的人或景,对你来说是虚无,但对旁人来说却未必。”

      谢必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范少玄看着他的表情,解释道:“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不说还好,一说更加云里雾里。谢必安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个不得好死十八世的天煞孤星天生慧根,得仙女青睐,和她梦中云雨?”

      范少玄笑道:“未必是仙女。”

      “那还能是什么?”谢必安反应过来,瞪着眼睛道:“范前辈,你调戏小辈,晚节何在?”

      范少玄笑出声来,半晌才道:“好了,不瞎扯了,快来不及了,我们走吧。”

      谢必安道:“去哪儿?”

      范少玄拿出魂簿,指着上面的一个人名:“这个人,还有大半个时辰将死,你我同去将她招回来。”

      谢必安掂了掂勾魂链:“这等小事我自己去便是,你身体未愈,还是好生歇着吧。”

      “此人命格冤枉,死后必化厉鬼,你修为尚浅,恐怕勾不回来。”范少玄长袖一摆,一张黑羽扇出现在掌心,“除了勾仙妖之魂,镇祟也是你我之责,走吧。”

      谢必安看着他那风度翩翩的羽扇,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勾魂链,顿时心生不平:“你用这个勾魂?凭什么你的这么好看,我的就是个沉不唧唧大铁链子?”

      范少玄伸出食指在他的勾魂链上点了一下,勾魂链变成了一条拂尘:“这个可好?”

      谢必安甩了甩拂尘,摇头道:“不好看,像个道士,我就觉得你的扇子好看。”

      范少玄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点了一下,将他的链子变成了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羽扇,只不过为了区分,变成了白的。

      谢必安心满意足地摇了摇扇子,跟着他蹦出了无常府。

      魂簿上的人叫杨紫烟,是洛阳名伶,一舞能得满城桃花尽放,有着“牡丹裙下风流鬼,奈何桥上排三年”的美称。

      杨紫烟年方二十五岁,在一众青葱年华的优伶娼妓中年岁已不算小,便与知己公子定下终身,准备赎身从良。只不过美人配禽兽,这是万年不变的定律,那知己公子,实实在在不是个好玩意儿。

      那富贵公子家中已有妻房,且其妻房是个当地闻名的河东狮,看丈夫比看儿子还要紧,什么平妻小妾,但凡与自家丈夫有所沾染的女子统统一扫帚打出门去,急眼了连带着丈夫一顿胖揍。

      公子看上杨紫烟,惧内不敢带回家中,又舍不得富贵不愿与人私奔,便一直将杨紫烟金屋藏娇,隔三差五来甜言蜜语春宵一回,再回到他那悍妻怀中。

      那杨紫烟也是个痴人,就这般光景,竟然还幻想着知己公子能够带她远走高飞,甘愿窝在金屋里等着郎骑大马来。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悍妻还是知道了杨紫烟的存在,带着一大家子人去金屋里闹了回事,对杨紫烟做了什么无人知晓。那日过后,杨紫烟便失踪了,而自始至终她那位知己公子,就没有露过面。

      根据魂簿所写,两位无常鬼要找的人在城郊的一条小河边,河上有一座弯弯的木拱桥。

      盛夏洛阳牡丹已谢,满枝残英。正值夜半,河边草丛里萤火虫飞舞,树影婆娑。月光洒落桥上,在一双绣花鞋旁,化作破碎的银光。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站在桥头,没有挽发,流水般的长发在风中轻飞,正是失踪多日的杨紫烟。清白月下,女子的脸色白皙如釉,樱唇皓齿,是一副实打实的美人面,正是魂簿上所描画的模样。

      但她脸上却有无数道从额头贯穿到下巴的伤痕,仿佛是新伤,红肿一片,将原本清丽的脸颊割成了蜘蛛网一般的碎片。

      嫁衣垂地,小腹处有微微隆起。

      范少玄走上桥,在杨紫烟不远处停了下来:“必安,看下她是怎么死的。”

      “哦。”谢必安匆匆翻开魂簿,“淹死的。”

      杨紫烟看不到他们两个,朱唇一张一合轻轻念叨着几句诗:“洛城飞雪夜,琼梅抱霜枝。杯酒琴中尽,霓裳笑舞时。笙歌春宵短,生离泪裙湿。孤灯照残影,最是有情痴。”

      “情痴”二字已带上了颤抖的哭腔,杨紫烟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就捅进了脖颈里,身子一歪,从桥上摔进了河里。

      “哎!”谢必安下意识捞了她一把,却忘了自己在人间是没有形体的魂,手掌从她身体里穿了出去。

      湍流甚急,将杨紫烟的血瞬间冲刷得干干净净。她跌落水中后,并没有随波冲走,而被桥柱给挡了下来。

      美人面朝下,很快便窒息而死,一缕青魂从尸体上飘了起来。勾魂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谢必安刚要念咒,把杨紫烟的魂给招过来,范少玄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往自己身后一扯。

      “干嘛?”谢必安趔趄了一步,差点贴到他怀里去。

      范少玄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看杨紫烟的尸体。

      一眨眼的功夫,阴风从尸身上凭空乍起,青魂渐成黑色,凄厉的长啸声从魂魄的喉咙中传来。杨紫烟长发四散,怨气冲天,一双灵眸变成了两个血洞,汩汩的鲜血从匕首捅进去的地方流满全身。

      范少玄将谢必安挡在身后:“杨紫烟含深恨而死,便会化作怨灵,寻常鬼差不能将其带回冥府,往往让其流连人间,作祟害人,所以才需你我前来勾魂。”

      谢必安还未见过怨灵,他看着杨紫烟逐渐变得容貌狰狞,煞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站在范少玄身边,不知怎么就勇气暴增:“让我试试看。”

      范少玄没有阻拦他:“小心些。”

      说话间,怨鬼已然看到了两人,尖啸着扑了过来。谢必安站在桥上凝神静气,在虚空中画了个符,有淡淡的金光从符中发出。他用扇子将符挥了出去,贴到了怨鬼身上,怨鬼嘶吼一声,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样?”谢必安得意洋洋地转过头来看着范少玄,“镇祟之法我还是好生学了的。”

      范少玄脸色冷峻,大声道:“小心!”

      一阵煞风扫过谢必安的脖子,刚转过头来,一个幽蓝的小东西扑到了他脖子上,对着他的颈窝一口咬了下去。

      “啊——”刺痛顿时传过了谢必安的每一条神经。范少玄冲了上来,一手就捏住了趴在他脖子上的东西,另一只手里的黑羽扇化作短剑,瞬间刺穿了那东西的肚肠。

      咬人的东西偃旗息鼓了,谢必安捂着脖子,这才看清那是一个还没小臂长的死婴。杨紫烟的腹部被破开,肠子流了一地,黑漆漆的成了个没底的洞,而这个还没长大的死婴,就是从她腹中爬出来的。

      范少玄一剑把这对鬼母子给串成肉串,回过身来看着谢必安:“母子灵凶恶且狡猾,你下次不可这么大意。把手拿开,我看看咬成什么样了。”

      谢必安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手拿开后,颈窝已经被咬得脱了一层皮,露出了筋肉。

      范少玄揽着他,一手覆盖在他的伤处。徐徐的凉意从脖颈处传来,谢必安皱眉道:“疼。”

      “你忍一下。”范少玄松开手,俯下身子,嘴唇贴到了他的脖子里。

      “喂!”谢必安眼睛倏然睁大,这是什么诡异的疗伤方法?范少玄的唇很软,且有着淡淡的凉意,让谢必安从头僵到了脚,下意识推了他一把。

      “别动。”范少玄压住他的手,一连吸了好几口黑血出来,“若被怨气侵染,寻常鬼众也会丧失神志。”

      谢必安不敢动了,待他痛意渐消,范少玄才抬起头来,擦了擦唇上的血,松开了他:“好点了吗?”

      谢必安摸了摸脖子,被咬破的皮肉也奇迹般地愈合了,他尴尬地点点头:“嗯,谢谢。”

      这城郊除了他们两个阴官,还有许多鬼差勾着平民百姓的魂魄返回黄泉。范少玄随便对着个过路的招了招手:“过来。”

      鬼差匆匆跑了来,垂着头道:“范爷,谢爷。”

      范少玄把半空中飘着的怨灵肉串交给了他:“把这两个带回去,交给阎罗。”

      “是。”鬼差也不问原因,牵着那两个动弹不得的肉串便走了。

      范少玄把缓过劲儿来的谢必安拉起来,说道:“怪我,你修为尚浅,不该让你一人镇祟的,下回还是我来吧。”

      谢必安摆摆手道:“范前辈,要什么事儿都靠你,我再过两百年也还是啥都不会。吃一堑长一智,我下回就知道怎么弄了。”

      “你不必喊我前辈。”范少玄笑了笑,“旁人都喊我少玄。”

      “少…玄。”谢必安虽然觉得有点别扭,但还是喊了一声,“你怎么把那对母子送走了?”

      范少玄道:“天亮了,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谢必安不明就里,范少玄在此事上卖了个关子,没有告诉他要往哪里去。

      做了鬼有一点好,便是在人间无需车马出行,瞬间可穿越山海。范少玄带他上了一个位于海边的小岛,入口处有个小石碑,写着“芷兰汀”三字。

      谢必安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能看到葱茏茂盛的树林:“这是什么地方,魂簿没说这儿会死人啊。”

      范少玄拿出两颗黄色的丹药,一颗丢进了自己嘴里,一颗放到谢必安嘴边:“先把这个吃了,我就告诉你。”

      谢必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偏头把丹药吞了。

      胃肠一阵发热,谢必安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渐渐变得不透明,一直在虚空飘着的脚也实实在在地踩到了铺着柔软落英的地上。头上有一缕清晨日光倾泻而下,洒满全身,他抬起头,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热度。

      “这是化形丹,可让你在人间保持一段时间的实体。”范少玄拉着他走上了小岛。

      汀上层林尽染,燕忙莺懒。林中软红十丈,空气中的芬芳馥郁也飘进了鼻子里。此处不是一马平川,有无数错落的山脉丘陵。一湾瀑布从山间滑下,訇然落地,珠玉四溅。山巅峰尖浸泡在云雾缭绕之中,落花顺流纷繁而下。

      谢必安再一次实实在在地摸到了粗糙的树干,闻到了鲜花的芬芳,感受到了瀑布落下蒸腾而起的湿润水雾。

      他在一棵大树树干上来回摸,有些激动地望向范少玄:“我,我摸到了!”

      范少玄站在繁花之下,身如烟柳,面如墨画,轻笑望着他:“你说你喜欢有光的地方对么,这里怎么样?”

      “好看,绝美。少玄,你真是我见过最善解人意的人了。”谢必安站在日光下,伸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舒服啊……”

      范少玄走到他身边,指了指他眼前的玉净冰绡:“在我面前,你可以把它摘掉。”

      “啊。”谢必安有点犹豫,但想到范少玄修为深厚,压根不把他的鬼煞晶瞳放在眼里,于是便一把扯掉了后脑勺的绳结。

      日光落进眼里,晕染成淡淡的琉璃颜色。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无比真实和清晰,谢必安看着范少玄,对他笑了一下:“真的谢谢你了。”

      “不客气。”范少玄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虚幻。在鬼界多年,范少玄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这种不带任何杂质,纯净的笑容,是在多久以前了。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母子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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