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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无相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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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必安又去黑洞里借了本地理志,突击恶补了一下妖界的知识。
妖界,一分为二。
其一为妖王混沌所在的妖神境,是一滩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修炼而成的妖孽大杂烩;其二是海族妖怪所居的无相海,坐落仙界断情天之下,是个幻化不止,无边无际的大泽。
妖界中的妖怪有两种,灵妖和精怪。吸清气而生的花草走兽修炼为灵妖,吸浊气而生的则修炼为精怪。灵妖可继续吸食清气修炼成仙,难度虽然不小,却并非无门,而精怪却不同,不仅无法成仙,一旦修炼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堕入修罗魔道。
两千年前,仙界首尊傅云疏手刃了魔界中的最后一位魔尊寒笙,从此封禁魔都修罗座,不许任何生灵进出魔界。更有仙界巡者于妖界四处巡逻,一旦发现有入魔之精怪,必定心狠手辣而杀之。
仙魔之争已是老生常谈,不过就是争权柄争地盘蒸馒头争口气,最终以魔族战败而告终。妖,就是夹在仙魔之间左右为难的可怜虫。妖有转化为魔的潜力,因而被仙界格外关注,外加忌惮和防备。
谢必安来到无相海时已是夜晚,他自来了鬼界,除了前往凡间勾魂,就不曾见过四海八荒编织出的大千世界。无相海此时虽无辰光,但悬于庐顶的天空依旧和鬼界有着云泥之别。
鬼界的天上没有星辰,亦无皎月,只是一团亘古不化的浓墨。
而无相海上方的夜空,星辰浩瀚,颗颗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偶有一二奇绝峰峦耸入星海之中,皆笼着一层渺渺灵光。九天纤云和灵鹤共舞,皓月皎洁与银河争辉。
海色深蓝,如万丈凝冰,无风亦无浪。无相海的海底住着各色各路的海妖,听说蚌精十分惧怕生人,总是躲在浓密的海草丛里,鲛人则有很强的领地意识,见到异族人便会举着鱼叉将人扎成漏斗。当然,最声名远扬的,当属海族之首——龙族。
龙起源与海蛇。蛇五百年修成虺,再五百年修成蛟,再一千年修成应龙,再一千年修成烛龙,再一千年才得修成真龙,羽化成仙。
龙仙的养成不得离开这深邃的海域,因而在这千年千年又千年的苦修中,龙妖被生生憋得既凶恶又残暴,经常于海底搅弄漩涡,驱赶其他海妖而占领地盘,并且一个看不顺眼就能将外来人撕成肉条。
七星荼靡便长在龙族的地盘上,是仙君炼丹不可缺少的材料,一棵能卖出上千颗珍珠的高价。这个价格意味着什么呢?谢必安一个月的俸禄只能买一条可怜的荼靡根须,茎叶是摸都不可能摸到的。
谢必安站在海滩上,长长叹了口气,为了那个悲催的范前辈,他也算是豁出去了。他算算若是碰上个鲛人,兴许还能逃脱,但若是运气不好碰上条来了癸水的母龙,他估计就要为了七星荼靡而交代在这深海里。
可他并不打算知难而退。
说谢必安是死脑壳也好,一根筋也罢,他就是不爱欠人什么。那种承担着他人的善意与扶助的感觉,就像是把他摊成煎饼丢在火炉上,辗转煎熬。因而即使是多吃许多苦头,他也一定要将人情还上。
谢必安在海滩上摩拳擦掌了一会儿,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
他不怕水,但他并不会水,从前为人时拼了大劲儿也只学会了狗刨,勉强能浮在水面上不被淹死。但做了鬼后,会不会水已不再是问题,水下呼吸已经成了一项手到擒来的被动技能。
海里有深深浅浅的光影,错落地铺在海底的沙砾上,多彩的鱼在水草中来回穿梭。即使是月下的海洋依旧涌动着点点的生机,而这样的生机,是冥府所不曾拥有的。
彼时盛夏时节,无相海的水却冷得人心发慌,阴冷之气从毛孔深入,毒疽一般附着在骨头上。七星荼靡长在不见光的暗海里,谢必安每往下潜一毫,就会觉得濒进被冻晕一毫。
不过夜晚找七星荼靡还算容易一些,这种爱藏身珊瑚礁之中的花朵在夜间会散发着浅青色的荧光。
谢必安在水下转悠了许久,躲过了两只毒水母妖,三只蓝环章鱼精,终于在一道海沟后的珊瑚丛里看到了这样的光泽。
谢必安估量了一下地形,想摘到花,必须先游过那道黑不溜丢的深邃海沟,而海沟一般是各类喜暗海妖的藏身处,还有残暴的龙,也喜欢窝在这样的犄角旮旯里睡觉。
万籁俱寂的深夜,想来妖怪也已经睡了,谢必安站在海床上,蹑手蹑脚地起跳,借着浮力跨到了海沟上方。他下意识地往下瞟了一眼,海沟宛如一张巨兽的血盆大口,底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像极了鬼界没有光芒的天空。
他脑补了一些怪兽从沟里跳出来,一口咬断他腿脚的惨痛画面,游得更快了一些。但直到他越过海沟,拔下了那株七星荼靡,那些画面也没有出现。
身旁涌动而过的海水里,似乎浸泡着一种诡异的宁静。谢必安把七星荼靡放进袖里,脚下一蹬,轻飘飘地向海面游去。
“咔嚓——”
一声来自头顶的巨响穿透了连绵不绝的海水,把谢必安吓得一哆嗦,来不及寻找声源便又往前蹬出去一段距离。当头从海面露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那声巨响是从空中传来的。
仅仅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星辰残月皆隐匿在了浓云之后,浩瀚的苍穹中风云狂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电闪雷鸣,雷霆之声不绝于耳。
平静如冰的海面也翻起了狂澜,一个浪头扑来,就把谢必安整个人在水里掀了一周。他挣扎着再度冒出头来时,头发全部糊在了脸上。
什么情况,暴风雨么?
谢必安把头发扒拉开,想着在暴雨来临之前赶紧回到岸上去。可还没游动两下,就又听见了一声闷雷般响彻云霄的响动。
但这次不是头顶雷阵中发出的,而是从脚下,那深不见光的海沟里传来的。
身边海水骤然搅动,从海沟起开始地动山摇,进而海水倾覆,海浪冲起万丈波涛。谢必安连叫都没叫出声,就又被海浪打进深渊,连喝了七八口又苦又涩的海水。
正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谢必安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冲力给顶上了半空,耳边惊雷似的炸开一声怒吼,在空中停顿了两分,他又跌回了海里。
谢必安在连成片的气泡包裹中挣扎着浮出水面,辨认了好久自己是头朝上而不是脚朝上,这才猛然回想起刚刚将自己搅了个天翻地覆的,是从海沟中骤然而出的一道深蓝的光弧。
不,不是光弧,而是一条几十丈长,寒光凛冽的龙。
此刻,那条龙正在苍穹的云雷阵中盘旋,腾云又驾雾。谢必安不知道这龙为什么要大半夜窜出来瞎溜达,正准备悄咪咪溜走,又是“喀嚓”一声暴响,一道将半个夜空映成白昼的银白色雷霆从空中劈了下来。
雷霆正中龙脊,刹那间擦出一道耀眼的火光。
龙痛苦的嘶吼声撕裂了深海的宁静,它扭曲了几下身子,从半空中直直地掉了下来。
“砰——”龙砸进海里的一刻,海水訇然裂开,谢必安顿时又被激起的浪头给锤进了海底,而后他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遭了雷劈的龙在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沉浮着,周遭百里的海域全部染成了深红色。
巨浪涌来,把随波逐流的谢必安和龙一起推向了海滩,经过几道浪后,一鬼一龙彻底在沙滩上搁了浅。龙的身下,一道稀释过的蜿蜒血痕从沙滩上直直拖进了海中。
谢必安吐了好几口水,跪在沙滩上一阵剧烈咳嗽,方才缓过来了一口气。
“呼——”呼啸的风声划过耳边,谢必安抬起头一看,一条至少有三十丈长的龙正伏在身边,银亮的虬须就在自己脚边三尺处。
亲娘嘞。
谢必安惊愕地一屁股坐进了海水里。那条龙闭着眼,脊背深蓝而明亮的鳞片上裂开了一道极深的裂口,正血流不止,周遭的皮肉已经被灼烧成了焦黑色。
它似乎很痛苦,紧紧闭着嘴,却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喑哑低吟。
谢必安愣了好一会儿,赶紧去摸袖子,七星荼靡还在,没丢。他立刻捻出一张纸鹤,念了个诀,纸鹤抖了抖翅膀,活了过来,叼起他的七星荼靡,往夜空中飞去。
这是看不起鬼仙君交给他的一门传递消息的咒术。谢必安不能乱跑去仙界,仙君便让他得手后,用这个纸鹤把七星荼靡叼到星月天去。
那么大一条龙横在身前,谢必安不是很敢动。好在看不起鬼仙君虽然盛气凌人,但不至于言而无信,没过多久就用纸鹤送了个匣子来。
谢必安打开一看,三颗金色的丹丸好端端躺在匣子里。
“他娘的腿,这黑心玩意儿太抠了。”谢必安怒从心头起,却又无可奈何。余光撇到脚边龙须时,他捏起一颗金丹,往龙头处靠了靠,“喂,龙…王?龙王大人,你还活着没?”
龙睁开半个眼睛,过了好久眼神才聚焦到了谢必安身上,只扫了一眼,就又垂下了眼皮。
“你刚刚是不是被雷劈了?”谢必安尽量轻声细语,不惹恼这只凶残龙王,“你受伤了,我这有黑心商人给的七宝养荣丹,要不你吃一颗,疗疗伤?”
谢必安一边说一边感觉自己无比伟大,他不是什么慈心泛滥之辈,而是觉得这只龙在海面上飞一圈都能被雷劈,这倒霉程度和自己有得一拼。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龙没有再睁眼,更没有说话或者嘶吼,而是把嘴巴张开了一条缝隙。
谢必安诧异地看着他的一口獠牙,这是要让自己投喂的意思?
谢必安捏着金丹往前拱了两下,然而手不够长伸不到嘴里去,便又往前凑了凑,像是在拉炸药包引线似的,飞快把金丹塞进了龙的牙缝里,立刻缩手躲到了几丈远的地方观察情况。
龙王大人的伤颇为严重,它把金丹咽下去后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舒展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它这一动不要紧,脊背上的伤口血简直可以当喷泉流了,整个沙滩上都是一片粘腻的血红。
这龙这样流血,可别没等七宝养荣丹消化,先失血过多嗝屁了。
这条龙不论是相貌还是长度,至少已经修炼了大几千年,估计就差临门一脚就能飞升真龙位列仙班了,此时若一命呜呼,委实太过倒霉。
谢必安对于倒霉的人总会有种同病相怜之感。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救龙救到底,救龙一命胜造七百级浮屠。他聚拢了一大堆沙子,捏了个点石成金的诀儿,把沙子变成了一大捆绷带。
这种变小东西的咒术是谢必安变成鬼后第一手学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那条龙不知是性格比较温顺,还是受伤太重没力气,谢必安给他一圈圈包扎伤口的时候,龙没有任何反抗,反而还抬起肚皮,方便他绷带在身子上绕圈。
看来龙妖也不是不分善恶的。
折腾了大半宿,谢必安才算把龙的伤口包好,摸了摸它的鳞,说道:“行了,止血应该不在话下了。龙王大人,我还有事要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龙再次睁开了眼睛,尾巴向前一扫,挡住了谢必安的去路。
谢必安愣了愣:“你要干嘛?”
龙向前伸了伸爪,在柔软的沙子上比划了些什么,然后朝着谢必安指了指它划出来的东西。
谢必安凑过去一看,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多谢”。
嘿,还是条通人性的龙。
龙写出来的这两个字,让谢必安一路心情都极好,完全把被掀翻在海底喝了一池子海水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回到酆都无常府时,宅子里红叶摇晃,荡漾着一片没有人气儿的幽静。谢必安敲了敲范少玄的房门,依旧没有应答。
范少玄还在床上睡着,姿势与谢必安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但在房中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却有一道血迹从范少玄的身下直拖到了地上。
谢必安眉头一紧,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身子,却摸了一手的血。
“你在做什么?”就在谢必安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时,范少玄睁开了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谢必安晃了晃手,沉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滚油锅的伤这么重,到现在还在流血?”
范少玄看了看他的手,又看到了淌到了地上的血迹,手在虚空中抹了一下,血迹便都消失不见:“没关系,也不是很难受。”
“那什么才叫难受?”范少玄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谢必安的小良心有那么一丁点煎熬,拿出了匣子,“我给你弄了点儿丹药来,据说能调理身体,你赶紧吃了吧。”
范少玄看了一眼匣子里的金丹,笑着轻叹道:“何必如此麻烦,我说过我在仙界有人脉,想要这个随时可以要。”
“这不一样,”谢必安拿出一颗丹药放在了他手心里,“这是我带着愧疚的心意,和你的人脉不是一回事。”
范少玄一双幽深墨眸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把金丹放进了嘴里。
“这就对了嘛,”谢必安满意地笑笑,“我跟你说啊,给我金丹的那个仙君,实在是令人讨……”
话没说完,范少玄的手先搭在了他的头上,像给猫顺毛一样摩挲了一下:“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