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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芷兰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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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必安穿林而过,跑到瀑布前,俯下身子舀了一捧水,盯着手心的清波久久未动。
范少玄走到他身边:“看什么呢?”
谢必安把水往天上一扬,来了一场天女散花,溅起的小水珠在日头下折射出莹亮的光:“我分明也没死多久,但再摸到人间的东西,怎么感觉有些奇怪,像摸棉花似的。”
“正常,毕竟不再是人了,五感也会有所变化。”范少玄在一株苍树旁坐下,倚靠着树干说道。
谢必安赶忙蹲在他身边,盯着他的脸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了?”
范少玄笑道:“我就歇会。”
“哦。”谢必安觉得自己有点杯弓蛇影了,甩了甩手上的水,也跟他一样席地而坐,仰头沐浴着清晨还不算灼热的阳光,“这是哪儿啊,你家乡吗?”
范少玄道:“不是,只是很久以前跟旁人来过,觉得此处是人间难得的清幽之地。”
“很久以前?”谢必安干脆躺在落英上,抻了抻胳膊:“多久以前?”
范少玄也抬起头,面朝着熹微晨光:“五百年前。”
“五百年?!”谢必安一愣,“你到底在鬼界待了多久啊?”
范少玄的官职与崔珏是平级,为阎王座下一等阴官,但崔珏有时会尊敬他一声“前辈”。就连阎王,鬼界首君也对他另眼相待。想来范少玄的资历,应当是很老很老了。
范少玄道:“五百年。”
谢必安有些唏嘘,这个年头可不算短了。五百年,仿佛还不是一个寻常的数字,这个年头经常被许多鬼闲谈时提起。五百年前,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把冥府搅了个天翻地覆,让许多劫后余生的鬼印象极其深刻。
谢必安想了半天没把故事想完整,于是问道:“少玄,我听说五百年前,鬼界差点被什么人掀翻,真的假的,是怎么回事?”
范少玄愣了一瞬,大约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眼神有片刻的凝滞:“不是鬼界,是明幽鬼王重离带群鬼差点掀翻了仙界。”
“鬼王?谁谁?”谢必安觉得这名字又熟悉又陌生,像是在某个戏折子里听到过,却没记在心上。
谢必安年龄小未曾经历,但按范少玄的年岁来看,他十有八九是经历过鬼王重离祸乱天下的日子。
“重离。”范少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以万鬼之阴汇成元神,恶灵之身融成肉躯,生于十八层地狱,生来就有统御群鬼之力。他与仙界,是有一些矛盾。”
谢必安道:“和云疏仙尊有矛盾?”
范少玄略微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傅云疏?”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吧。”谢必安道,“人人都知云疏仙尊镇压了鬼王,想必两人是有矛盾,几千年前的魔尊寒笙也是如此吧。仙界在他的带领下还真是四处树敌。”
地上残花之影交叠,夏叶摇曳,范少玄的眼神飘于繁英之上,未置可否,也没有言语。
看这样子估计是想起仙鬼之争动荡的那几年了,那段日子,一定是仙烦鬼厌,鬼哭狼嚎,战争嘛,百分之一千留不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谢必安极有眼色地岔开话题:“你在鬼界够久啊,我本以为崔珏就已经够死心眼的了,没想到你比他还要磐石不移。”
范少玄笑了笑:“也没有很久,五百年而已,很快的。”
“而已?很快?”谢必安吞了吞口水,“我转生十七八次,也才过去了不到三百年。你为何要在鬼界待那么久啊?”
范少玄转过头来看着他:“等人。”
等人,这个目的并不新鲜。在鬼界等人的不少,大多都在黄泉路的彼岸花海里一边喝酒一边等人,极少有等父母等子女等朋友的,大多数都是等心上人。
性子急的等几个月就不耐烦了,长情一些的能等个几十年,等来自己已经白发苍苍的姻缘。但能把自己等成阴官,并且一等等五百个春秋冬夏的人,那简直是屈指可数。
嚯,这厮还是个痴情种子。
谢必安对范少玄的敬佩油然而生:“你可等着了?”
范少玄点点头:“等到了,只可惜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谢必安默然。除了像他一样命格诡异,生双眼睛都能吓死人的天煞孤星,孟婆汤才会对他不管用。其他芸芸众生都是一世过,喝一碗汤,便忘记风尘,转投下一世去了。
更何况凡人一生须臾数十年,五百年都够转个十几世了,喝下的孟婆汤不计其数,还能记得五百年前的故人就怪了。
范少玄就这么在鬼界等着他要等的人,即使相逢应不识,他也不打算离开?
此情真可感天动地。
谢必安从前早夭的十七世,都还只是情窦初开,还不等招一朵桃花来便吹灯拔蜡了。第十八世,好家伙,不要说招桃花了,不把打狗棍断头台招来就已是阿弥陀佛。他不曾这样爱过谁,当然,也没有人这样爱过他。
谢必安半是感叹半是好奇道:“那你今后怎么办,可还要一直在鬼界待下去?”
范少玄没有说话,轻轻笑了一下,寒玉般的脸庞在瀑布的水雾中隐隐绰绰。他似乎是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改口说道:“你不再四处转转了?化形丹顶多能让你幻化实体一个时辰,你再躺一会儿就又透明了。”
“我喜欢晒太阳。”谢必安摇摇手,“竟然还有化形丹这么好的东西,你能给我点儿吗?我闲来无事,可以自己出来转转,不必事事都劳烦你。”
范少玄道:“你没仔细看《阴官守则》么,无正当理由不可随意在人间化形,一旦被发现……”
“要下十八层地狱。”谢必安把话给接上了,“那咱俩现在在做什么,知法犯法吗?”
范少玄道:“看在我的面子上,一次两次阎罗大概不会说什么。但如果只是你一人,阎罗便没那么好说话了。”
“我得罪他了么。”谢必安在心中唾弃了一下这个任人唯亲的阎王爷,“我算看出来了,十八层地狱就是放那里吓唬人的,做错点什么就要下地狱。我在人间化形就要下地狱,那害死杨紫烟的那对狗男女怎就还好好活在世上呢。”
杨紫烟的死相一直还记在谢必安的脑子里,虽然她肚子里的小东西咬了自己一口,但仍然改不掉他对杨紫烟悲惨命运的同情。
范少玄显然没有他那般多愁善感,或者说是看多了这种事而有些冷漠:“狗男女?他们本就是夫妻,何来狗男女一说。杨紫烟落得如此下场是自己蠢,冤是冤了点,但不值得同情。”
“这话说的……”谢必安想反驳好像也没找到理由,“可那既不冤又不值得同情的人还活在世上,难道不是应了那句话,祸害遗千年?”
范少玄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济弱扶倾梁上鬼,奸/淫掳掠长生堂,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范少玄活得长久,书读得也多,引经据典是信手拈来。这句话乃是出自一仙人话本中的一句对白,并不如诗赋一般文绉绉不好理解。谢必安哼笑道:“善人无善报,恶人无恶果,你是这个意思吗?”
范少玄颔首,但随即话锋一转:“人间的事冥府管不了,但凡人不得长生,终有一日会化魂做鬼,到那时十八层地狱可就不是吓唬人的了。”
谢必安眼前浮现出崔珏拿着判官笔,在生死簿上挥斥方遒给人判刑的模样:“此话有理,人间种下的因到鬼界来结果。崔珏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徇私枉法的人。”
范少玄道:“他的确比罗刹还要铁面无私。”
谢必安想到一个并不算贴切的比喻,鬼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网兜,兜住了所有来自人间的漏网之鱼。
范少玄笑了笑,突然说道:“你挺可爱的。
“啊?”谢必安不知他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你是夸我吗,可没人说过我可爱。”
范少玄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谢必安这太阳晒得十分满意,即使是再度变透明了他也没多大失落,从地上爬起来习惯性拍了拍屁股,重新戴上玉净冰绡:“走吧,回酆都。”
和范少玄从黄泉路下去,走到忘川码头时,范少玄招来一条船,自己却没上去:“你先走,我去找一趟阎罗。”
谢必安以为他要去帮着处置那对母子灵的事,没多问便上了船。还没坐下,他又跳下来,把最后一颗七宝养荣丹塞到范少玄手里:“记得吃药。”
范少玄点点头,目送他跳回船上,血黄水波荡漾开,船只渐渐消失在忘川蒸起的青雾中。
范少玄把丹药捏进嘴里吞了,转身往阎罗殿走去。
阎罗殿前生着一片墨绿色的三生藤,缠绕满了墙壁。三生藤并非鬼界独有,仙界也有,但却是翠绿的。任何花草到了鬼界,都会褪色。
阎罗殿中十分寂静,只能听见笔触划过纸张的声音。阎王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左手边坐着崔珏,正拧着眉头翻生死簿;右手边坐着几位鬼殿鬼君,同样泡在如山的案牍中,时不时低语交头接耳两句。
临近七月半中元节,要预备鬼众还阳探亲适宜,阎王最近忙得头发一掉一大把。一年之中,群鬼只有这一日能够名正言顺地到人间放风,就连在十八层地狱中服刑的穷凶极恶之人也得以休憩一天回家探个亲。
当然,每逢盛事必有幺蛾子,每年中元节都不乏有一堆蠢蠢欲动的恶鬼要在人间闹事,阎王和鬼殿鬼君正未雨绸缪,登记还阳人数,修订户籍名册,一旦发现逾期未归的,借机闹事的,无故失踪的,能够立刻对上名字,捉拿归案。
范少玄走到殿中,咳嗽了两声。除了崔珏抬起头看了看他,打了个招呼以外,其他人就跟聋了一样,沉浸在书卷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范少玄只好开口说道:“阎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记做了?”
阎王认出了他的声音,但没有抬头:“我忙着呢,你不着急的话等七月半之后再说行不行?”
“不行。”
“我真的没时间。”
“不行。”
阎王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对上的是一双含着冷意的深眸。阎王叹了口气:“少玄,我是真腾不出手。再说,谢必安到底是不是天煞孤星,难道你心里没个数么,那双眼睛是天煞孤星能长出来的么。”
范少玄道:“我要一个准信。”
阎王道:“这还不简单?你自个儿回仙界,看看天煞孤星他老人家下凡没有,或者丢没丢煞气下凡不就成了么。”
范少玄道:“我不回。”
阎王道:“那你让傅云疏去。”
范少玄几步走到阎王的桌案前,往桌上重重甩了一掌。这一掌把殿中的好几个人都吓得不轻,阎王也吓了一跳,屁股抬了抬,看着范少玄因为不耐烦而颦起的长眉,叹道:“行行行行行,我惹不起你,马上,我弄完这点就去。”
范少玄总算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语气缓了缓:“明日必须给我消息。”
阎王生无可恋地瘫倒在了椅子上。
谢必安坐船,岸上一路都有人对他挤眉弄眼一脸坏笑,搞得他一头雾水。回到酆都,他走过一面镜子才知道了缘故。他脖子被死婴咬的那一口已经不流血了,但仍有一圈明显的牙印,像是去眠花卧柳,被相好的啃了一口似的。
的确,也是被范少玄啃了一口。
谢必安想到有人趴在自己脖子上吮吸就一阵脸红,把衣领往上一拉,遮住了那圈碍眼的牙印。
他翻出魂簿,一直到今天夜间都没有重要人物一命呜呼。他看着空了的丹药匣子,决定再去跟看不起鬼仙君做个交易。范少玄今日又帮了自己一个忙,这可简直是你来我往没完没了了。
谢必安站在无相海的沙滩上,捏了一只纸鹤飞上了星月天。
海浪日下涌,碧涛不绝。在晴天看无相海,更像一块无暇无琢的深蓝璞玉。云岫如雪,在碧空中落下几道浅浅的影。
谢必安忽然想到了遭雷劈的龙王大人。沙滩上的血迹已经被潮汐冲刷干净,除了几个背着壳儿的寄居蟹匆匆爬过,连个龙鳞都没找到。也不知道龙王大人伤好了没,此刻应当是窝在海沟里疗伤。
仙君回信很快,一个小纸鹤从星月天返回,拆开后,上面只有吝啬的六个字“妖神境,蛊雕翅”。
谢必安觉得仙君简直就是在为难人,不,为难鬼。妖神境是什么地方,是妖王混沌的地盘,里面铺天盖地都是妖怪。在妖王的眼皮子底下抓它一只臣民,砍下翅膀来,这岂不就是嫌命长。
另外,就谢必安这半瓶子醋的修为,能否抓住一只蛊雕还是个问题。
正当烦恼,平静的无相海忽然从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吟,狂风骤起,海水向两边翻腾,向上冲起十丈高的水幕。
水幕后,一道蓝色光影冲了出来,破竹之势穿过云霄,半空盘旋一阵,“轰”地一声巨响,降落在了谢必安眼前的沙滩上。
“龙王大人?!”谢必安擦了一下溅了满脸的海水,惊愕地盯着距离自己不足一丈远的大龙。
在这白昼里,谢必安终于好生看清楚了那条龙的长相——通体冰蓝,鳞映寒光,身躯刚健而粗壮,眼如惊电,虬须十丈,头上更有两个青色杈角,日头下依旧发着寒凉的荧光。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才过去一天,龙背上虽然还缠着绷带,但烧焦的黑色和血迹统统消失不见了。
这是什么强大的恢复能力,它竟然痊愈了。
是七宝养荣丹的功效?要这么说,看不起鬼仙君给他的还真是好东西。
龙对着谢必安低吼了一声,谢必安身子一僵,颤巍巍道:“龙、龙王大人,又见面了。”
龙垂了一下头,前爪在沙滩上划了两道。
去哪。
“我吗?”谢必安晃了晃手中的纸鹤,“去妖神境,抓一只蛊雕。我没看地图,妖神境怎么走你知道吗?
龙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去,尾巴高高扬起,弯下去指了指自己的脊背。
谢必安愣道:“干嘛?”
龙在地上划着道道。
上来。
这龙只会两个字两个字地蹦,而且,字还挺丑。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龙王大人要让自己骑它!
谢必安受宠若惊:“真的?你不必如此的。”
龙又指了指刚刚划出来的两个字。
上来。
既然这条龙知恩图报,谢必安又不知去妖神境的路,便不再推辞,怀揣着一颗激动的心,舞着一双颤抖的手,抓着龙脊背上的长鬃,爬上了龙的脖颈。
扶住龙王两只硕大的角时,谢必安觉得此生有幸骑龙,即便元神破碎,亦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