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西沉月亮

11、【十一】全尸宴

　　谢必安在飘着纸钱的街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范少玄的身影。正当他摸不着头脑时，忽然在河畔柳下看到了一抹玄色的身影。

　　他大踏步走过去，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我说你好端端地跑什么啊？”

　　那人转过头来，一张冷峻且僵硬的脸。虽然和冥府中有些许差距，谢必安还是认出了他是套了泥人壳子的阎王，吓得往后蹦了蹦：“阎王爷，我认错人了，您怎么在这儿？”

　　“为了防止有闹事的，本君来巡视巡视。”阎王看了看他的脸，“怎么，你也来探亲？”

　　谢必安道：“我哪里有亲可探，不过随便逛逛。”

　　“哦。”阎王应了一声，“你刚刚说什么，谁跑了？”

　　谢必安道：“还有谁，范大人呗。我就去给人送了把伞的功夫，他就跑没影了，一句话都没说。我想着我也不曾得罪他啊……”

　　阎王惊奇道：“你这家伙能把他惹生气，道行不浅啊。少玄他除了喜欢跟本君大呼小叫，基本上不会跟其他人甩脸子。”

　　谢必安被他说得一阵郁闷：“好吧，那我回酆都再找找看。”

　　阎王点点头，准备走开。谢必安绕到他身前，拱拱手道：“哎，您等等，您不是说要查查我的命格究竟怎么回事吗。这都大半个月了，您查到没有啊？我的眼睛还能不能治了？”

　　阎王摸了摸下巴：“呃，你这个情况复杂。”

　　谢必安道：“那您就复杂着说，我尽量理解。”

　　阎王捋一会儿思路，叹了口气道：“天孤星君在星月天的碧落星海里挂着呢，没下凡，也没丢煞气下凡，你不是天煞孤星。”

　　谢必安疑惑道：“那我就是纯属倒霉？”

　　阎王沉默了许久，缓慢地摇了摇头：“本君现在还无法跟你解释，你的命格暂时无法更改，眼睛也治不了，眼睛治不了你就不能转世。总而言之，你就好生收心在鬼界待着吧。万一以后……嗐，真到那时候也不需要本君给你解释了。”

　　谢必安一听就急了：“您这是何意，不让我走也不让我转世，您好歹告诉我个原因吧？”

　　阎王看了他半晌，拍了拍他的肩：“必安呐，人生难得糊涂，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你去找人吧，本君还有事，先走一步。”

　　就像是怕被谢必安追问一样，阎王忙不迭地跑了。

　　阎王的一句话让谢必安在鬼界居住的时间长短从暂住变成了无限期，谢必安的心情像是被人揉捏了一阵，又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烂成了一滩稀泥。

　　雨越来越大，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烟雨茫茫中，谢必安无头苍蝇似的走了一阵，迎面撞上个过路的人，目光相对的一瞬，那人嗓子里爆发出一阵惊悚的尖叫，大叫着“鬼啊”，丢下雨伞疯了似的逃窜而去。

　　这是什么反应？自己这张脸虽然有点僵，但不至于如此骇人吧。谢必安疑惑地低头往一个水洼看去，只见水面上自己的脸竟然融化了，鼻头不知何时掉了，嘴巴也抿成了一条歪着的线，混着雨水往下滴着泥点子。

　　谢必安被自己扭曲的尊容给吓了一跳，泥人张也没说这泥人身子不防水啊！这架势下去，不等找到范少玄他就又要重新上演吓死人的场景了，于是捂着脸逃回了黄泉。

　　踏入鬼界，他立刻将泥人壳子脱下来丢进了忘川。水鬼翻腾起来，把壳子扯烂，发现其中并无元神后，又沉默着潜伏进了水底。

　　子夜将近，还阳的鬼怪陆陆续续回到了冥府，忘川上船只来来往往，比平时喧闹许多。谢必安挤在一众鬼脸里，应付着此起彼伏的“谢爷好”，“无常爷安”，颇为煎熬地回到了酆都。

　　无常府中红叶飘零，并没有范少玄的影子。谢必安想了想，又往漪园走去。

　　漪园已经打烊，园中的鬼姑娘们正享用夜宵。层层珠帘下，红衣如火，黑发如云，十来个褪去红妆的女鬼围坐一起，面前摆放着满满一桌的菜。

　　范少玄说的没错，褪去幻化之术的洛红衣的确是水鬼，面目浮肿生蛆，眼球凸出，皮肤白得瘆人。她身边的其他鬼姑娘也没好到哪里去，都各有不同的凄惨死相，相比起来，杨紫烟的破碎容颜已算是貌美如花了。

　　但真正给谢必安视觉冲击的并非是这些女鬼的真容，而是他们面前摆着的食物。

　　自那日同崔珏和范少玄一起在苍蝇馆子里见识过鬼界美食后，谢必安再也没有踏入过任何餐馆。鬼姑娘的饭碗里，遥遥望去只有一片血红。仔细一看，血红之下可分辨出手脚四肢，舌头盛在汤盘里，新鲜的心脏切成大块，似乎还在抽搐跳动着，一个没有皮肤的头颅放在正中央，撬开了颅顶，洛红衣用汤匙舀起淡黄色的脑浆，优雅地放进了嘴里。

　　餐盘中的东西拼接起来，是一个没有皮肤的，完整的人。

　　还是个男人，因为某些独属于男人的东西就在桌子上摆着，支棱着，被一个女鬼拿叉子叉破，沾了沾淌出来的血，丢进嘴里大肆咀嚼起来。

　　谢必安紧紧抓住了门框才不至于腿软到直接跪在地上。这个被分食的尸体到底是何方神圣，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来。

　　大厅中并非只有一群在用餐的鬼姑娘，餐桌不远处的一方小榻上，一个玄衣拂地的男子抱着七弦琴，腿边放着一柄匕首，若有所思地望着女鬼们大快朵颐，纤长的食指时不时拨弄一下琴弦，荡出一声沉闷的琴音。

　　是范少玄。

　　谢必安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刚要向他奔过去，洛红衣幽幽开口：“范爷，不跟我们一起么？”

　　“不了，我自己来。”范少玄放下琴，拿起了匕首。

　　他抬起左手，长袖滑到了胳膊肘处，露出了雪白的腕子。他拿匕首在手上比划了一阵，而后从上面剜下了一片肉。

　　血顺着手臂淌满了衣襟，范少玄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痛楚之色，将那一片肉给捏了起来。

　　谢必安脑子一片空白，而比刚刚看到女鬼生吃肢解血肉更让他震惊和难忘的是，范少玄将手臂上割下来的肉条放进了嘴里，咀嚼两下吞了下去。

　　血顺着唇角流下，在脖颈里画出一道诡异的痕迹。

　　洛红衣看到范少玄的举动，虽有些诧异但却没说什么，其他的人更是低着头吃饭，默然不语。

　　烛火跃动，红梅招展。范少玄舔去了唇边的血迹，抬起头往珠帘外看了一眼，和谢必安惊诧的眼神交织在了一起。

　　范少玄的眼神有片刻怔忡，而后转为漠然，遥望着他没有说话。

　　谢必安再也无法忍受，后退两步带倒了一个装饰花瓶，在瓷片清脆的破碎声中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刚跑出漪园，他就跪在荷塘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看到洛红衣生吃人脑他虽恶感，却还不到想吐的地步，但看到范少玄吃了自己的肉后，他只觉得胃肠都要被一只无形的手撕裂成两半，除了想把腹中的东西都吐干净以外，他没有任何其余的想法和冲动。

　　吐到最后，胃里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但他还是干呕不停，最后硬是吐出了两口漆黑的胆汁。头晕，耳鸣，眼前的一切场景都因脱力而扭曲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他偏头看到了玄色的衣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两下，头晕眼花差点栽到荷塘里去。

　　范少玄拽住了他的手，递给他一张绢子：“擦擦。”

　　“你别过来。”谢必安触电了似的甩开他的手，又往后退了好几步，“你别过来。”

　　范少玄也没有强迫他，手垂了下去。两人默然了一阵，他开口道：“尸宴是漪园的传统，每逢中元子时，必要生吃一个负心汉，我只是……”

　　“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谢必安感觉自己又要吐了，捂着胃转身就跑，“我、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谢必安撒腿跑出去老远，没忍住往后看了一眼，范少玄还站在荷塘边，长袖覆住了先前的伤口，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的方向。

　　谢必安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没有在意身旁掠过去了什么事物，只记得自己跑出了鬼门关，跑过了满是繁花的黄泉路。等他稍微安静下来，气喘吁吁之际，才听到了耳畔一阵一阵的海浪翻涌声。

　　他跑到了无相海的沙滩上。

　　此处无雨，繁星满天，无相海还是一如既往的澄净如镜。他站在潮汐刚刚没过小腿的浅海里，对着深海撕心裂肺地吼道：“龙王大人，你在吗？”

　　谢必安也不怕吵醒其他妖怪了，他也说不清此刻为何如此想见一见龙王。或许是因为龙王是他唯一一个鬼界之外的朋友，更或许龙王能够带他飞跃万水千山，飞到再也看不到鬼界的地方。

　　“龙王——”

　　除了海鸥的啼叫之外，大海没有给他半分回音。

　　龙王不在么？谢必安嗓子已经哑了，失力地倒在海滩上，抱着双腿，头埋进了膝盖中。过了一会儿，他揪住了胸前的衣裳。

　　心脏疼。

　　他看到范少玄做出那种事后，除了极度的震愕与恶心，他还没有任何来由的，心脏一阵阵抽着疼。

　　奇了怪了，见了鬼了。谢必安本以为经过这么久的锻炼与折磨，他不会再对这些血淋淋的东西产生过激的反应，可是范少玄……

　　他又为何要自残？

　　不知在沙滩上愣了多久，天上的星辰渐渐消失，人间的阴云好似穿越了山海，弥漫到了妖界的天空上。谢必安抬起头，看到了天际卷积而来的一片阴云。

　　罢了，若再被淋成落汤鸡，他的中元节便能写入史册最糟糕的中元节了。准备离开时，深海中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低啸。

　　谢必安一阵激动，又往海里跑了两步。只见一道红光破开海面，在不绝于耳的啸声中，向他飞速冲来。

　　等等，红光？

　　龙王大人通体冰蓝，又是海族妖怪，不会吐火，怎会有红色？

　　还不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红光骤然跃出海面，一条巨龙飞旋在浅海之上，赤鬃金瞳，头上的两个角暗淡无光，身上的鳞片下流动着暗红色的光。

　　龙族，是一个种族，种族之中就不可能只有一条龙。谢必安看着那条红龙，明白了过来，自己召唤出了一条错误的龙。

　　按照崔珏所说，有角的是烛龙和真龙，面前的这条龙身型小一些，角也不发光，想来是比龙王大人低等，是一条还未修炼成仙的烛龙。

　　谢必安撒丫子就跑。

　　烛龙的速度并不亚于真龙，瞬间一尾巴就砸了过来。谢必安来了个急刹，龙尾巴贴着他的脸擦过去，重重甩在海滩上，砸出了一道裂纹。

　　娘嘞，这一尾巴要是砸在他身上，瞬间变肉泥。

　　“我错了，烛龙大人，我不该扰您清净！”谢必安抱头鼠窜，但他两条短腿哪里跑得过烛龙，很快就被它一爪子攥住，带到了九霄云上，而后向上一抛，就对着他张开了无底洞一般的大口。

　　“啊——”就当谢必安以为自己倒霉到做鬼也要送命之际，又有一道蓝光从海底跃起，几乎是以肉眼无法捕捉到的速度冲到了烛龙的腹部，刹那间撕扯掉了一大片皮肉。

　　“龙王大人！”谢必安看清楚救鬼者何人后热泪盈眶。龙王尾巴一挑，带来了一片云，托举起了谢必安，而后嘶吼一声，和那条烛龙纠缠到了一起。

　　谢必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两条龙打架，嘴里不断喷出水球电球，半空之中粼光乱闪。这龙妖一族，已经凶恶到同类相残的地步了吗？

　　龙王到底是仙龙之躯，修为高强，不过多时就一口咬住了烛龙的身躯，将它的腹部咬穿了一个洞，血光四溅。烛龙哀嚎一声，转了两圈便坠落了下去。

　　龙王在半空中腾跃着，确认烛龙爬不起来后，才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云端上的谢必安，朝他飞了过来。

　　“喀嚓——”一道雷霆忽然炸起，把谢必安的半张脸映得银白。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卷起了一个巨大的云雷阵，不偏不倚一个巨雷落下，又劈中了龙王的脊背。

　　龙王还没有触碰到谢必安，就被劈落下去，摔到了海滩上。

　　谢必安大惊，从云头上飞下来。说来奇怪，云雷阵劈过龙王后，很快就消散了。谢必安隐隐感觉到，龙王大人总被雷劈，仿佛不是因为倒霉。

　　不过此时来不及细想缘故，龙王正合着眼睛瘫在沙滩上血流成河。不仅如此，龙王的前爪有一只也受了伤，还在流血，这是被那只烛龙所伤吗？

　　谢必安扶着他的身躯，急道：“喂喂，你没事吧？”

　　龙王在沙滩上写道：没死。

　　谢必安不再向上次那样手足无措，给龙喂养荣丹，给龙缠绷带，一气呵成。龙王全程听话地任他摆布，缠完绷带后，龙尾巴一扫将谢必安卷了起来。

　　“喂！”谢必安吓了一跳，在他尾巴上拍了几下，“你干嘛？”

　　龙王把他放在身前，用尾巴紧紧拥着他。谢必安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温暖的龙的拥抱。

　　谢必安摸了摸他的鳞，小声道：“龙王，你我都是男子，两个男子抱一起挺奇怪的，你不觉得吗？”

　　龙王写道：不觉。

　　“好吧。”谢必安贴在他怀里，“你是不是犯什么错被罚了？我看书上说，有很多刑罚都是遭雷劈。”

　　这是谢必安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龙王是仙，不在仙界待着却泡在无相海里，隔三差五要被雷劈，这显然是犯了错正在受刑期。

　　龙写道：无错。

　　谢必安道：“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死鸭子嘴硬是要多吃很多苦头的。”

　　龙又点了点那两个字，无错。

　　谢必安叹道：“好吧，你说没错就没错吧。”

　　龙松开了尾巴，写道：过来。

　　谢必安往它脑袋处走了走。

　　龙写道：闭眼。

　　谢必安犹豫一下，闭上眼道：“干嘛？”

　　耳畔似有寒风拂过，而后一个柔软的东西贴到了他的嘴唇上。

　　谢必安猛然睁开眼，龙王正歪头看着他，什么都没做。

　　出幻觉了？

　　谢必安摸了摸自己嘴唇，带着湿润的触感还留在上面，可看一看四周，除了这只比自己大百倍的龙以外，没有任何生物存在。

　　谁他娘的亲了老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