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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纨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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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訚换了把新扇子。
雪白的扇面平铺开来,挑好笔锋,蘸取一点新研好的墨,滴上扇面——
要是在燕王府上倒也不稀奇。诡异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发生在颜阆的皇宫里。
“皇兄啊,你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圈了,我画扇子,要看光的。”颜訚被颜阆来回的步伐绕晕后,终于抗议。
“只准你画扇子,不准朕看你画?”颜阆停下脚步,“不转一圈怎么好欣赏完全?”
“好好好皇兄你赢了。”颜訚大约也是刚好画完一幅,颇为自信地双手捧起新作观赏,“皇兄,怎么样啊?”
颜阆故意作出仔细品鉴的样子,盯着扇面上下打量了半晌,才点着下巴勉强道:“嗯……还行吧。”
“皇兄可别装傻,”颜訚慢腾腾地把扇面放回桌上,开始捣鼓扇骨,“臣弟可不是说扇子。”
“嗯,”颜阆眯起眼睛,“朕也不是说扇子。”
颜訚的眼中放了光:“皇兄这是同意了?”
“让你自己查,也不是不行。只是——”
“哪有那么多‘只是’,大理寺无能,臣弟这些年建的网,倒还好用。”
颜訚从怀里翻出一只小布袋,倒了十余枚细针在案上,一一排开,终于选出几枚,安进扇骨的机关匣里。
“臣弟都替皇兄考虑好了:明日早朝,皇兄找个事由,将臣弟削爵罚俸,再将臣弟名下这些事业收归晏河殿,那群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颜阆挑着眉干笑了两声:“你就是想找个机会顶撞朕,好发了这些天的怒气。”
“哪能啊,皇兄,”颜訚耸肩,“不过先说好啊,等事情查清了,皇兄可要把臣弟的俸禄还回来。”
颜阆眼角斜觑着他,等着听他接下来有什么话说。
“我欠人柳姑娘的,要还不上了。”
颜琡重获自由刚几天,就觉得这殷城里头没什么好玩的了。
他先是把城里知名的酒楼餐馆都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了一遍,酒足饭饱了,又寻了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玩了两把牌。后来觉得玩牌也没那么有意思,又撺掇着前两日被颜阆当众打出晏河殿的失意燕王带他去安平路玩。这不,最后还是在安平路上,找了个女孩道尽苦水。
颜訚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好几遍,确认他对清阕楼内外诸事一无所知,才绕了两个圈,七拐八弯地带他进了家没那么豪华的曲楼,言之凿凿“这儿的姑娘最温柔可人”。
颜琡也不在乎这些,他只管看到了心仪的姑娘,那姑娘肯陪他喝酒,听他说上一下午的闲话。
来了两回,也算是熟门熟路了。没有颜訚带路,颜琡也能一个人溜达到这儿来,点了姑娘的名字,然后在她的香气环绕下晕乎乎地进屋。
那姑娘不厌其烦地听他说了几回话,颜琡觉得过意不去,还是得买点东西送人家,也好表表心意。于是到了首饰店,在掌柜天花乱坠的吹嘘下买了一大盒钗环珠玉,往安平路来。谁知道一打开盒子,那姑娘就掩着嘴笑起来。
“颜公子呀,你可是在东六街那家铺子买的东西?”
颜琡吃惊:“姑娘怎么知道?”
那姑娘性子温婉,只笑不语,反是边上斟茶倒水的小妹妹接了话茬:“颜公子是第一次给姑娘买东西吧,倒也怪不得。平日里经常逛铺子的小姐姑娘们都知道,东六街那家买的呀,十件有九件都掺了东西呢!颜公子没心眼,被那掌柜哄了!”
小妹一说完,连带着屋里其他姐妹也一同笑出声来。颜琡红了脸,讪讪地把那盒子收回去。
这下面子可丢大了。那姑娘虽不介意,到底还是让颜琡被别的姐妹笑话了一通。颜琡左思右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从安平路出来便回了住处,叫上几个会挑事的小厮一路往东六街那家卖假货的铺子去。
“叫你们掌柜出来!”
那铺子的小厮见他们一行人来势汹汹,知道是来找茬的,当即就划水扯起皮来。掌柜想来是久经沙场,见识惯了这样的场面,早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颜琡一时不知该找谁算账,在旁的一小厮却先发制人,踹翻了对着门的四方桌。这下可好,颜琡这边登时涨了士气,几个年轻人把那铺子搅得天翻地覆,引来围观路人不说,连衙役都招了来。那衙役见颜琡穿金戴银,不敢造次,只得速速回禀了,一连上报数级,传到颜阆这里。
来人上报的时候,颜訚正在晏河殿里停留。听了传话,看着颜阆的脸色愈变愈黑,险些没笑出声来。
“笑呢。不是你带他去的安平路,能有今日这等闹剧?”颜阆冷哼了一声,唇角却牵起来。
“那可不一定。他今日不在此处惹祸,明日也会在彼处生事。”颜訚呷了口茶,舔舔嘴唇。
“这下你可找到比你还能惹事的人了。”
“诶,皇兄抬举了。五公子生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使点钱财就能摆平;臣弟惹的麻烦,总是出人命的大事。”颜訚嘴里跑马,有意噎颜阆的话头。
“你还有脸提。”颜阆愤愤地一撩衣摆,在高位上坐了下来。
“皇兄待会儿可是要与人议事?”颜訚见颜阆不作声地坐下来,眼珠一转,直觉他应该是在等人。
“嗯。”
“可要臣弟陪同?”
“……”
这反应,就是不要了。颜訚识人眼色,当机立断收拾东西走人。
“那臣弟就告退啦。”
所以当毛依檐赶到晏河殿的时候,殿里又只剩下颜阆一个人。
今日不是上朝,毛依檐并未着官服,只是拣了件他穿惯了的素色斓衫,用嵌宝玉冠束了发,行礼上殿。
“陛下是想让五公子今后不再闯祸,还是想给他找点事做?”毛依檐上来,劈头就是这一问。
颜阆不用深思,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再闯祸意味着颜琡碌碌无为的二十年人生走到了尽头,但找点事做,想想这人好像什么事也做不来。
“陛下刚罚了燕王的俸禄,不如匀一些出来,接济两位公子封爵开府。”毛依檐轻笑道。
颜阆与他目光交汇,显然他也有如此想法。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太师说哪里话。大墉国库尚未空虚到如此地步。”
毛依檐抬起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这一眼挠得颜阆心头怪痒,又不好发作。
“上回燕王殿下在街边偶遇了六公子,他可有与陛下提起过?”
毛依檐收回眼神,不再去瞧他。颜阆听了发问,瞳间一滞,倒也没有过多反应,摇头:“不曾。”
“也是正常。燕王觉得巧合,又顺路请六公子进门喝了茶。”毛依檐平淡地叙述着,余光观察着颜阆的反应,“本来上一回,臣就要与陛下商讨封爵一事的。只是之前燕王的事闹得更大,不得不先管他。”
颜訚与毛依檐不太对付。原因不详,只是两个人每当提到对方的时候,言语间总不甚友好。但这俩人一个是颜阆的手足兄弟,另一个是颜阆捧在心尖上的人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仗着有颜阆护着,两边虽看不顺眼,倒也没有到公开争吵的地步。
“怎么?太师觉得此事有不妥?”颜阆听了半晌,撑着头懒懒地问他。
“若说燕王对六公子不设提防,那也罢了。可六公子这心性城府,保不准与燕王类似。若是他整日闲来无事寻机会与燕王熟络起来,到时陛下与那位之间,怕是会失了平衡。”
“那位”,颜阆心下了然,指的自然是颜珪流落在殷城外不知何地的兄长颜瑜。可颜阆听了毛依檐这话,心思却放在了前半句里头。
燕王,真的对颜珪不设提防吗?
毛依檐与颜訚两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接触又不多,偶尔看不清也是有的。但颜阆从小就认识颜訚,知道他每个不为人知的小毛病,知道他会将暗器藏在扇中几寸,知道他心里装了几斤几两。他是殷城里对风云变幻的感知最敏锐的人,颜阆不相信,若是颜珪有意要撞上他,他会当真毫无察觉。
可眼下他只能暂且把怀疑按下,循着毛依檐的想法继续说下去:
“封爵开府是个大工程,更何况还是两个一起封。太师怕是要辛劳一阵了。”
“这倒是无妨,”毛依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殷城市坊图来,指点给颜阆看,“陛下想定地方,臣划定了几处;若是想拟封号,那也不难。”
颜阆从高位上起身,踩着台阶走下殿来。借着毛依檐专心给他比划图纸的事由,走近他身旁,煞有介事地认真读起图来。袍摆随着他的步子前后摇动,仿佛在揭穿他什么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陛下请看,这一处临街,是个车水马龙的地方,五公子爱热闹,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此处离皇城不远,却与燕王府有些距离,闹中取静,倒也不错……”
颜阆无心听这些。他只觉得毛依檐身上似有似无的香气,撞了他满怀。
好像冬雪初融的森林里,燃着炭火的小木房子,空间不大,却也不狭窄,刚好足够两个人紧紧依偎,温暖而缱绻。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干,只是在眼前这一方天地间,流连着相濡以沫的温柔。
这就是毛依檐的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