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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立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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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们知道吗,就城郊前几日那桩杀人案,听说杀人的是个王公贵族!”
“行了,这话你可别瞎说。”
“怎么就叫瞎说了?我一哥们就在大理寺当差,他说啊,这案子都不归他们管了!你说说这,大理寺都管不了的案子,可不就是隔着身份么?”
“哟,那照你这么说,那杀人的得有多尊贵啊?难道还是个天家的人不成?”
“哎哎,这话我可没说过啊。别到时候找我头上来了。”
“听他瞎扯,他有几个哥们,还在大理寺当差咧……”
“你还别不信,我那哥们说啊,安平路那伎子,也跟那人脱不了干系!就那男的尸体被发现前一天,他跟那杀人的啊,还都去找过那伎子呢!”
“啊?怕不是看上了同一个女的,见色起意了?”
“啧啧啧,说不定,谁知道呢!玩女人都能玩出人命来,有钱人家的事啊,我们不懂!”
“我听说啊,那伎子死得真叫一个惨啊!那家妈妈本来是想用那女的和她肚里的孩子骗一大笔钱呢,现在钱和人都没啦!”
“当伎子就要有个伎子的样子,咋还给人怀上了?这是遭报应啊。”
“嗨,就说呢。这些女的就是话本子看多了,成天脑子里都是什么才子佳人,好像遇见个谁就是真命天子一样……”
“哎,你们说,这案子会不会真是当今哪个不成器的亲戚做的?”
“真不好说。就算真是他们做的,估计啊,也就草草了事了。”
“是啊。不就死了个伎子和一个不知道哪来的人嘛,天家哪肯为这事折了自己的人。”
“当今可真不一定。你没瞧见前两年的时候,当时啊那两位是打得火热,谁想到当今突然就进了城,还把那位赶跑了!剩下几个皇子也没得着好处,该贬的贬,该关的关。这不上月才刚放出来嘛!”
“那不一样,那几个皇子哪个是当今亲生的?我看呐,多半是那位燕王的手下,你们瞧那位王爷成天都在忙些什么呢?要论安平路的招牌啊,诸位还不如他熟悉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这话传出去你脑袋不要了!”
“嘿,你不也搁这儿听着吗?”
“我——”
“……”
颜阆有些气闷地丢下折子。
仅仅数日,从城郊的不明男尸,到清阕楼命案,再到坊市间对于颜訚与那女子间编排的百八十版的轶事传闻,无一不让颜阆疲惫不已。近日流言越发肆意,已经有臣子开始上奏。要求严查的还是轻的,甚者已经开始要求惩办颜訚了,还搬出了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说,颜阆看着既好笑又烦闷。
燕王闭门不出十多天了。也是颜阆让他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动,省得到街市上又出什么大乱子。有了上面这层声音,他颜落鸢就算只是在街上探个脑袋,第二天也会传出“燕王酒醉夜宿XX楼,笙歌吹鼓,彻夜未息”之类奇奇怪怪的话。
颜阆挺无语地把桌案上成堆的折子往旁边一推。他坐不住。批公文什么的向来就不是他的爱好。
他活动活动脖子,眼角掠到一旁的空位,在那个方向定住。
噢,晏河殿里缺个人。怪无聊的。
自从上一次和毛依檐争论要不要放了两个小公子失了礼数,毛依檐就没再来这晏河殿里陪他一起批公文了。
“气性这么大……不至于吧……”
从前朝堂里有个风吹草动,毛依檐都恨不得与他秉烛畅谈三天三夜。那日之后,毛依檐在早朝时还是照样对答,散了朝却半会儿也不留给他,蹭的一下就跑没影了,就仗着颜阆被一群老臣缠着分不出身去追他。
按理说颜訚这事儿闹得这么大,毛依檐早该到殿上给他分析这讲授那,说的时候觉得头头是道,说完了颜阆多半还是云里雾里,回味了半天才想起来:
“哦!毛太师今天笑着吃完了一整块绿豆糕!”
旁人听起来铁定要以为这皇帝是什么头脑不清楚的。颜阆才不管。他知道毛依檐习惯把所有条件给他事无巨细地讲述一遍,然后引导他自己得出那个最优解法。所以他的重点往往不在谈这些事本身,而在毛依檐说这话时,手里在做什么,脸上是板着还是笑着。
颜阆想着被毛依檐整块吃完的那块绿豆糕,叫人备了食盒,换了常服,随便点了两个人跟着,就要往太师府上去。
太师府是整个殷城里最不像显贵府邸的府邸。
这么说不是因为它外观有多寒酸,院落有多小,仆从多稀少——仆从少是真的,其余它一个也不占。说它不像显贵的府邸,主要是因为它少了一样东西——
距离感。
在太师府里,寻常人家的物品,只要抬眼四顾,都能找到;反而是那些常出现在达官贵人家的古董摆设,只有在几间待客用的厅室才会出现。窗纱帷幔,没有一样是看起来华而不实的,其间香炉、卧榻、矮几、茶壶等等,都唾手可得。
颜阆还未行至门前,已有下人先上门通报。等颜阆到了门口,刚好很自然地推门进去,不引人注意。
毛依檐照例是不出来迎接的。颜阆熟门熟路地走到他卧房门口,听了听屋内似乎是没人,又从院内绕了道,往书房里去。
颜阆敲门的时候,毛依檐正在案前临帖。他喜欢这些纸笔书墨,看着就会有好心情。
毛依檐直到颜阆推门进来,才放下笔,恭恭敬敬转至桌前行了个礼。
“我知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午饭势必是用过了,又还没到晚饭时间。”颜阆不想多礼,把食盒往案旁的小几上一放,“打扰太师练字了。”
“陛下折煞臣了。”毛依檐笑着卷起桌上干透的练习纸,给颜阆的食盒腾出位置。
“这是在你府上,又没有外人,还一会儿陛下一会儿臣的,你不累,朕都替你累。”颜阆快速吐了一句,又纠正自己,“我替你累。”
毛依檐似乎心情很好,嘴角一直向上勾着:“陛下今日来,想必是为燕王殿下的事?”
颜阆本想和他一同分食了糕点,哄他高兴了,边吃边聊。这会见他主动提起,也不好再兜圈子:
“是。上回那事与你有分歧,是我考虑不周,你看后来我不是放人了嘛!”颜阆言语间颇有撒娇卖乖的意思。见毛依檐不回答,他打开食盒,把里面晃歪了位置的的糕饼重新排列整齐,一层层地摆在毛依檐跟前。
“陛下多心,臣何时对陛下介怀过。”毛依檐似是无奈地摇摇头,认真挑选起眼前的点心。缺了角的梅花酥,他是不吃的。要挑,就挑最规整的那一块。
“你多久没来宫中找过我了?还说不介怀。”
毛依檐笑而不答,他将方才选中的那块梅花酥小心地分成五块,每一块都是一瓣完整优美的花瓣,然后自己拈了一瓣,把剩余的四瓣重新拼合,放在小碟子里推给颜阆。
“臣只是将始末利弊尽数说给陛下听。至于陛下听完后如何抉择,那就不是臣可以左右的了。”他看着颜阆吃下了一瓣梅花酥,止住了颜阆可能要说的话,“今日之事,陛下心里可有打算?”
颜阆就着毛依檐推过来的茶,咽下嘴里的酥饼:“那些催促我尽快发落的,都说要立法立威,不可因着天家子弟就破规矩,出特例。他才不管到底谁干的,坊间说是三弟,那就是三弟。”
“陛下与燕王谈过了?”
“谈过。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弟是什么人,这种事情,他是不屑于做的。”
颜阆说罢,怔怔地看着毛依檐小口小口地细啄手中那块不大的糕饼,两颊微鼓。他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等毛依檐终于慢条斯理地品完那块糕,又从旁取了帕子揩手,这才缓缓道:
“谁说陛下立威,需要燕王献身的,陛下可以去查了。”
此话立场鲜明,言辞冷厉,与毛依檐此时人畜无害的样子大相径庭。颜阆虽不吃惊,多少有些意外。
“大理寺这数日还未能查明真凶,是大理寺的疏职;陛下惩了那真凶,叫立威;不分青红皂白无故斥了燕王,不仅不叫立威,还有碍陛下与燕王手足情谊。出此言者,其心可诛。”
毛依檐说罢,抬起头来,无意间与颜阆四目相对。
“……陛下?”
颜阆单手支着头,毫不掩饰地回望着他。像是馋嘴的孩童看到了摊上卖的糖葫芦,把毛依檐都看笑了。
“陛下为何一直盯着臣看?”
“因为太久没有这样看过了。”
白衣、黑发、玉面、桃花——好看。
颜阆想也没想,就答了一句。
没过脑子的话突然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毛依檐的笑容软了下来,和他新拿起的海棠糕一样,又软又甜。
“未熹——”
听到这两个字,毛依檐的笑定格在原处。
他好久没听到颜阆这样叫自己了。
“我好想你。”
颜阆试探着说出这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毛依檐把刚刚拿起,还没来得及送进口中的海棠糕放回了碟子里。终于,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抬起眼来,正对着颜阆的目光。
那眸中点点亮光闪动,似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似是再不相见的决绝,又似是海纳百川的包容。
他轻轻道了声:“好。”很轻很轻,轻到颜阆都以为,是自己错听了声音。
颜阆的脑中“嗡”地震了一下,随即扑上了身旁的白衣,狠狠地堵住了他可能反悔的所有词句。
这是个富有侵略性的吻。好像野外生存的猛兽,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领地。
他等了太久了。两年,他都没做过这样放肆的事。
他将唇一点一点地往下游移,滑过毛依檐好看的梨涡,弧线优越的下颌,再向下滑。
毛依檐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哽动了一下。
颜阆这边攻城略地,手上也不闲着。他头一回觉得,天气渐暖也是好事,至少在宽衣解带的时候,要省了很多事。
“陛下下回早些说,我带陛下到……到卧房里去。”
毛依檐被弄得痒了,声音在颜阆头顶轻响起来,带着些颤抖的气音。颜阆注意到了他终于变了称呼,只是此刻无暇去管:
“太远了。”
“什么?”毛依檐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明白。
“这里去卧房,太远了。”颜阆重复了一遍,带着孩子气的讨好与满足,拥住眼前人,将他桎梏在矮榻与自己之间。
他忍不住去一寸一寸地感受毛依檐的额角、双颊、玉颈……像端详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怔愣好久,不忍破坏。
“我好想你。”
颜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许是因为屋内点了熏香,清甜幽远,令闻者飘飘欲仙。
颜阆把头埋在毛依檐颈边。年轻的皇帝口中只是不住地念叨“未熹”,念叨“我好想你”。
毛依檐任凭欺身在上的少年胡作非为,尽力克制了喉间的声响。他微微侧着头,看着少年半惊半喜地手足无措,眸中的亮光躲躲藏藏。
他唇角微弯,眼里却蓄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