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清筵

6、六 圭璧

　　顺宁宫是个安静的地方。

　　本来这地方叫“福宁宫”，当朝各个太后都住在这里。荣太夫人要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尊“太后”，只是因为同品级的宫室甚少，有的又给明康帝在位时的太妃住了，荣太夫人百般推辞，终于还是在这里住下。她思虑许久，将“福宁宫”改为了“顺宁宫”。她说，福要多留给前朝。

　　原先顺宁宫的人并不少。颜阆给她派去的人手足够多。荣太夫人不喜欢这些，干了没两天就打发走了一大半的人。旧时的太妃们来坐了几次，并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之后也就来得少了，不想自讨没趣。

　　颜訚跟着引路的宫女，一路从花间小径往顺宁宫去。这条路他走过许多次了，可每回要来的时候，荣太夫人总还是会派一名最乖巧的宫女，一路引他过来。

　　路旁的花又新开了好些。雨水一打，不但没蔫下去，反而光艳更甚。这是荣太夫人的一点小爱好，她总觉得，和这些可爱的花花草草打招呼，要比整日坐在殿里和人打招呼来得有意思。

　　颜訚还未走到宫门前，便早有宫人进去通传：

　　“太夫人，燕王殿下来了。”

　　荣太夫人正在屋外的小院里侍弄她的花草。颜阆新得了好几盆蓝紫色的鸢尾花，早些时候派人给她送了来。按理说这花的盛开时间还要再过一阵，可在这精致的花盆和有意侍弄过的泥土里，蓝紫色的小花开得恣意。

　　“知道了。快请。”

　　荣太夫人的语调平稳，嘴角却已扬起微笑。她又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小花的叶子，才缓缓起身，搭着身侧的宫女往屋里走。那宫女低着头，只小心翼翼地为她看着脚下的路。

　　“母亲——”

　　及进殿内，颜訚早已准备好行礼，“儿子问母亲安。”

　　荣太夫人亲切地笑着：“给燕王拿椅子来。”

　　“母亲如此唤儿，儿子惶恐。”颜訚谢了宫女搬来的座椅，“可是儿子许久没有来看母亲，母亲有所怪罪？”

　　“怎会，”荣太夫人将方才叫人摆的糕点果盘都一一重新放过，推到颜訚跟前，“母亲只是觉得，这样称呼，才与你如今身份相称。”

　　颜訚刚拈起一块桃酥，这会儿听荣太夫人话里有话，不免神色怔愣：“母亲……听到了什么？”

　　宫女小芸沏了壶花茶端上来。茶盘里的小杯一个个都呈半盛的花苞状，透着晶莹的亮色，倒上淡红色的茶水，更显剔透。

　　荣太夫人等她倒好了茶，向外头努了努嘴：“小芸啊，带她们到外头玩一会儿吧。雨刚停，地上潮，别滑倒了。”

　　小芸答应了一声，领着殿内几个宫女出了门。

　　“前朝后宫，不过数百米的距离。虽说有这数道宫墙阻隔，到底还是同处一片皇天底下，消息想要传，是瞒不住的。”荣太夫人淡淡地叹了口气，“最近天气不是很好，燕王出门，要记得带伞。”她没头没尾地嘱咐了这么一句，颜訚听了，也只是默默点头。

　　“你之前说的那位柳姑娘，她近来如何了？”停顿半晌，荣太夫人又问他。

　　“啊，还和从前一样。儿子不在的时候，清阕楼上下，都是她在打理。”颜訚答。

　　“这几年我在宫里，都见不到她了，怪想念的。”荣太夫人说到这里，面露笑意，“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娶回家呀？”

　　她的语气里颇藏了些打趣与揶揄。颜訚轻笑着摇摇头：

　　“母亲想见她，儿子下次带她一同来便是了。至于娶她——”

　　他见荣太夫人面前的茶盏空了，抬手执了茶壶，要重新为她倒上，

　　“她是个好姑娘，是儿子没那个福气。”

　　荣太夫人听他这话，心下着急，不等他倒好茶，就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

　　“什么叫没那个福气？那姑娘这么多年也是母亲看着长大的，要是哪天嫁了别人，多可惜。”

　　颜訚也放下壶子，脸上的笑意仍未褪去：“母亲着急归着急，儿子也不能明天就娶她做王妃啊，那么大一座楼的产业，她做了王妃，谁来管啊？再说了，我多往清阕楼里跑跑，也坐实了风流成性的名声，可不好？”

　　荣太夫人微怔两下，嗤了一声：“你就消遣人家姑娘吧。”

　　颜訚笑笑，并不答话。

　　“陛下前日送了两盆花来，你带一盆回去吧。”荣太夫人说着，叫了殿外的小丫头回来，把院子里的鸢尾搬上一盆。

　　“母亲记得儿子喜欢这花。”颜訚看见那蓝紫色，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

　　颜訚出门是不带侍从的。横竖他会使毒会使器，正常来说还没有不长眼的人会在大街上随意招惹当今燕王。荣太夫人派来送花的是个小丫头，颜訚自然把车让给了她，自己从宫城走回王府。

　　朱雀大街是整个殷城最繁华的地方。不是时节，也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颜訚手里扣着合起的折扇，随着人潮涌动往外挪。他不经常主动地往热闹的地方去，但他也不会无故地拒绝人世间的烟火气。

　　行至街角，正要转弯的时候，颜訚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吵闹。

　　“分明是你的牛拉车太快，撞坏了我家的果子。”

　　“哪有在街当口上摆果子卖的，我看你就是碰瓷！我牛都崴脚了！”

　　颜訚往后头瞧去。那巷子里主街不远，只隔了一排平房。两个小贩相互争执，听起来寻常又无聊。颜訚摇了摇头，准备继续走自己的路。

　　“在下想请问这位兄台，撞坏的果子，价值几何？”

　　一个颇柔和却不乏清朗的声音响起。颜訚脚下一滞，眼神落回巷口。

　　“你看看这里一筐，还有几个完好的？怎么说也得……十几两银子了！”

　　“我这牛伤着了腿，十几两银子可治不好！”

　　那牛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附和似的叫了两声。

　　一直揣着手在边上听双方辩论的少年歪了歪脑袋，从那竹筐里挑了只通体圆润的果子，在掌心掂了掂，往街口抛去。

　　那牛不知什么时候被解了缰绳，此刻看见被抛出去的果子，“哞”的一声就冲了出去。

　　卖果子的小贩前一秒还面露不悦，后一秒就望着追牛而去那人的背影，嗤笑出声：

　　“哎！还说我碰瓷！谁没事咒自家牛啊！”

　　颜訚在街角看完了这出闹剧，见那拉车小贩赔了钱给卖果子的小贩，才迈步向前，将即将离开的少年去路挡住。

　　“六公子，好巧。”

　　颜珪站定了，看清了来人，惊讶地退了两步，才拱手行礼：

　　“燕王叔——”

　　颜訚这才仔细地打量起颜珪来。比起两年前的孩童模样，眼前的男孩终于长开了。眉眼俊秀，浅碧衣带，一点小心思都花在了衣袖暗纹与腰佩玉坠。乍看起来，像个普通人家的青年书生。

　　“六公子怎么上这儿来了？”颜訚展开扇面，露出上面绘着的写意山水图。

　　“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罢了。王叔这是从宫里来？”颜珪刚问出口，又觉得似乎是自己僭越了，闭了口立在原地。

　　颜訚却不甚在意：“是啊，准备回府去。”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六公子要是觉得无聊，要不要到我府上去转转？”

　　颜珪眼中似是有光闪过：“王叔此话当真？”

　　“不过是看看风景，在这儿看和在王府看，有何不同？这有什么当不当真的。”颜訚笑道。

　　他怎会看不出眼前这少年自作聪明的小心思。方才在那巷口，冲突之前没有围观群众窃窃私语，反而是颜珪这样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读书公子从中调和；而那冲突刚好逮着他经过的时刻才爆发出来，说是那两个小贩演技好，也未必无人肯信。这少年特意在他跟前演上这一出，大抵不会只是为了去他府上看风景吧。

　　颜訚看破，却也不说穿。他也想试探一下这少年能不能读透他。

　　“六公子平日出门，也不带随从的吗？”颜訚领了他一道往燕王府去，路上闲话。

　　“嗯。我带不惯。”颜珪道。

　　颜訚端详了他片刻，轻笑道：“我看今后还是带上的好。最近雨水多，六公子出门，也要记得带伞。”

　　他有意将荣太夫人说与他的话转述给颜珪。颜珪听了，颇为领悟地点了点头。

　　“王叔不带随从呢，是因为王叔会武，遇到什么危险都有能力自保；六公子不要学王叔，你这样的身板，万一遇到点什么事儿，还是有人在边上护着好些。”颜訚的语气逐渐轻快起来。

　　“王叔小瞧我了。武学方面，若有机会，还望王叔指点一二。”颜珪这话，分明就是告诉颜訚自己不仅会武，而且实力很可能还不容小觑。

　　颜訚听罢，只是笑笑，自谦道：“论起武学，还是应该请教你陈王叔。我这点微末之技，怕是要误人子弟了。”

　　及到了燕王府门前，颜訚眼尖，瞥到了在门边等候已久的柳诗诗。此刻他与颜珪一同回来，柳诗诗远远望见了，明白不是说话的时候，不用颜訚使眼色，转身就走了。

　　颜訚踏进王府，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喊了一嗓子：

　　“来人，给六公子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