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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夜雨 ...

  •   快到清明,殷城的雨发了狠地下。

      李三儿照常去城郊的竹林里挖笋。李家挖了几年笋,终于攒够了钱包下了片地,今年笋的长势不错,林子里头不用怎么费劲找,一眼就能看到好些。

      要说还是今年的雨下得好。又是一整晚的大雨,李三儿大早上出门的时候,那雨已经比夜里小了很多了。

      李三儿把背上的竹筐卸下来,搁在泥土地里,伸手把框里的锄头摸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地里砸。那笋原是冒了尖的,没锄两下,顶上盖着的土就松下去,露出嫩黄色的笋芽来。

      “嚯,真够大的。”

      李三儿用袖子抹了把汗,丢下锄头柄,就要用手把那笋刨出来。

      笋头边上的泥土浸了雨,结了小块。李三儿这一拔,连带着边上的土块,也一道被拔了起来。李三儿很爱惜地拍掉了笋头上的土,把那笋往竹筐里丢过去。

      竹筐放在他左边偏后的地方。他怕投得不准,特意侧了身微微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李三儿直接跌坐在了身后的泥土地里。他也不管那笋到底有没有丢进竹筐里,那锄头还搁在边上的土里。李三儿只觉得喉头突然失了声,两手撑在身后湿漉漉的泥地里,蹭了一手一身的灰。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挣扎了几下,才终于连爬带滚地起了身,两腿好像又不受控地软下去。等李三儿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竹林,他这才感觉自己好像又能说话了。

      他就对着竹林外的街口大喊起来:

      “来人啊——杀人啦!!”

      仵作来的时候,周围早聚了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

      是具男尸,身材微胖,头朝下在泥地里埋了一晚上,身上值钱的东西早被此地的流氓搜刮走了。留下一套进了水破破烂烂的衣服没人要,就黏答答地趴在失去气息的那人身上。

      “是毒杀。”仵作见了那男尸紫绀色的面庞与青肿的四肢,下了定论。

      事发在城郊的竹林,大理寺丞自然是先找发现尸体的李三儿问话。可惜李三儿像是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利索话来。大理寺丞只好先把周围的村民一个个问过去。

      “哎呀,这不是我们这儿住的人啊,从来没见过的。”

      “不认识不认识,看这样子应该是住在城里的人吧?”

      “阿仨啊你见过吗?”

      “没见过的,你不要瞎说。”

      “……”

      大理寺丞问了一圈,也没个认识的人,只好随便勾了几笔,叫人收拾了抬回大理寺里。

      竹林对面的街口站了个买布匹的妇人。看样子是准备等雨停了,把手里的布匹拿到集市上去卖掉。那妇人穿得鲜艳,头发也盘得甚是讲究。看到这边热热闹闹地围了一大帮人,那妇人也穿过街哒哒地跑过来看两眼。

      “哎哟,这不是昨天跑到那什么街上去喝花酒的那个人嘛!昨天还好好的呐怎么死在这儿了!”

      这妇人这一喊,可就喊出问题了。

      “娘子识得此人?”

      “那倒也不认识。昨天我在西口卖布的时候,就看见他往那条都是妓馆的路上去了。”

      “娘子如何确定就是此人?”

      “啊呀昨天他在嘴里嚼槟榔歪,边走还边往路上啐,差点喷了我边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头一脸噢。那老头就一直往边上挪,还碰掉了一个火炉子,我怎么能不记得呐!”

      大理寺丞默了半晌,终于算是有了个询查的方向。

      “那么,娘子可看见他昨日是往哪个馆里去了?”

      “嗯……我想想哦……好像是那个又高又大,门口挂了红灯笼的那个!”

      大理寺丞听到这儿又寒了心。凡是开了门迎客的青楼,哪个门口不挂红灯笼。

      “啊!那一家门板顶上有一排石头特别漂亮!绿油油的,日头一照还发亮呢!”

      这下大理寺丞心里有了数。辗转到了安平路上一瞧,门牌下面摆了一排青璃瓦的,只有牌子上写了“清阕楼”这一家。

      大理寺丞将那人的身量、衣着都报给了晴嫂后,晴嫂堆了笑,转身上楼来敲青青的房门。

      “青青啊,你开开门,有几个官爷来了,要问你话呢。”

      晴嫂的语气柔柔的,还不忘转脸替青青解释,

      “这姑娘最近身子骨不舒服,动不动就告假待在屋里不出来,懒怠动。官爷见谅,稍等啊。”

      大理寺丞同晴嫂在外头等了许久,也不见里头有人应话。晴嫂没了耐心,又敲了敲门:

      “青青啊,妈妈叫你开门——”

      她手里使了点劲,轻轻一碰,那木门就应声而开。

      晴嫂愣了一下,踏进了屋子,

      “还在睡啊,哪里不舒服啊我的姑娘——”

      还没走到榻前,晴嫂就在原地呆住了。大理寺丞觉出了不对,忙带着身后的小吏一起进屋。

      “妈妈怎么了,一大早的就这样吵闹?”

      柳诗诗挽了头发,从木梯上一步步挪下来。她看见青青房门前聚着的人,配刀的配刀,挂腰牌的挂腰牌。

      “青青啊!!妈妈的好女儿!是哪个杀千刀的害了你啊!”

      柳诗诗还没走到青青门前,就听见屋里头晴嫂尖锐的喊声,

      “官爷!这可是一尸两命!”

      颜訚觉睡得很不安稳。

      他总是梦到小时候历过的那段苦日子。然后莫名其妙地就长大了,莫名其妙地和两个哥哥一起进了京,莫名其妙地把母亲送进了宫里,又莫名其妙地过上了现在这样人人吹捧的日子。

      他总觉得有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颜訚总是入梦晚,因此起得迟,也是整个燕王府上下都清楚的事情。

      这日他刚起来,就听见外面急急的脚步声:

      “燕王殿下,陛下召您进宫呢!”

      侍从在门外跪着等回话。颜訚开了门,还是一脸倦容未消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

      “柳姑娘那楼里出事儿了!”

      颜阆一直不怎么看好颜訚包下的清阕楼。

      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大名鼎鼎的燕王殿下竟然是一间歌舞坊的大老板,这话怎么说听起来都像是皇帝自己想包个青楼,还顺手划了弟弟的名字。这要是传了出去,街巷里不都得说当今着力发展歌舞产业,弄得安平路成了殷城第一繁华地吗。

      无奈颜訚自己有主意得很,颜闿又经常惯着他。横竖以颜訚平日的性子,出不了什么大事,颜阆也就放手让他做了。

      可今日却闹到殿前来了。

      颜阆寻个差事把大理寺的人打发走了,这才唤颜訚进殿来。

      “三弟近来,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颜訚听了他这话,不由地笑起来:“臣弟要得罪了人,皇兄不就会帮臣弟摆平么?哪有让皇兄这样操心的事?”

      颜阆的脸色却一点也没有好起来:“若是没有得罪过人,那可有人得罪过你么?”

      颜訚把嬉皮笑脸收了起来,换上了正经的模样:

      “臣弟若行为有失,还望皇兄明示。”言毕,他俯身下拜。

      颜阆见了他的态度,倒觉得是自己过于严厉。殿里也没有旁人,颜阆唤了他起身,又赐了座。

      “落鸢,今日朕叫你过来,你知道所为何事?”颜阆缓和了语气,叫他的字。

      颜訚点点头:“臣弟在外头的营生出了岔子,皇兄理应责罚。”

      “这倒是无所谓,”颜阆语锋一顿,“那大理寺卿早些时候来找朕,说城郊今早发现了一具男尸,有人认出来,是昨日在你清阕楼待过的人。”

      颜訚抿了抿唇。

      “不过若是巧合也就罢了。大理寺丞又去了清阕楼,可巧又有一名舞妓出了事。”颜阆的语气逐渐沉重起来,“你昨日,是不是与一名男客起了冲突,起因正是那名舞妓?”

      “……是。”

      颜訚又在桌角敲了敲他的折扇。那扇面倏地收了起来。

      “落鸢,能告诉皇兄,昨日午后,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颜阆字里行间把颜訚当一个幼弟对待,语气却凝重地宛如堂前议事。颜訚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大理寺的人去过清阕楼,应该见过诗诗。昨日我的行踪,诗诗最清楚了。”颜訚道。

      “她自然是说了。可是落鸢啊,下九流的话,大理寺是不信的。”

      颜訚的唇角浮上一丝冰凉的笑意。多么荒唐,发生在下九流的地方,却不信这些人的话,好像要彰显得自己多高贵一样。

      “那皇兄,也不信臣弟么?”

      颜阆摇摇头:“皇兄想听你自己说。”

      说着,颜阆把他手里仍在拨弄的那柄折扇,从虎口间抽走了。

      “他们是不是说,昨日有一穿着华丽的公子为了那名叫‘青青’的舞妓,与一个男客起了冲突,争执间受了那男客羞辱,所以待那男客走后,暗地里叫人收拾了他?”颜訚冷哼了两下,一口气全说完。

      “不仅如此,”颜阆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男子乃是误服了剧毒致使身亡。这殷城之中,最擅长并且有资格拥有这类毒的,只有落鸢你啊。”

      颜阆的眼睛冷了下来。他将刚掠来的折扇上下摩挲一番,手指在扇骨处停住。指尖翻飞,扇骨中狭长的暗格机关被启了开来,颜阆从中摸出了数枚状如牛毛的细针。他抬起眼来,眉尾轻挑,望着颜訚。

      “仵作可有查出,是什么毒?”颜訚瞥了一眼被他弄乱的折扇,又将眼神收回来,道,“皇兄尽可以派人到臣弟那里一一勘验。等都对上了,再来治臣弟的罪不迟。”他略停顿一下, “况且若是臣弟要杀他,何不做得更干净些,还要给大理寺留下把柄?”

      颜阆听他这样说,心下算是明白了:“朕只是将大理寺卿的话转述于你。且那舞妓——”

      颜訚抬眼,听他继续往下讲。

      “那舞妓之死,绝非你所为。”

      颜阆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似乎面露不忍。

      “朕已遣人将柳姑娘送到燕王府上。你且回去问她吧。”

      颜訚一怔,心内颠簸。连冷面冷心的颜阆都会面有不忍,是何等惨状。他起身告辞,就要回府问个明白。

      “诶,”颜阆忽又叫住了他,

      “太夫人许久没见你了。朕许诺她待你进了宫,令你去看看她。”

      颜訚拜谢了,定在殿门前想了想,又调转方向,往宫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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