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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清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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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舞正跳到叫好的时候。
这儿的女孩们都知道今天妈妈口中的“三爷”来了。若是跳个舞能让这三爷看上,今后的日子可就好过了,再不用在这楼里卖弄风姿。
柳诗诗只是安静地看着台上的女孩们争奇斗艳,一边稳稳地为身旁的男子沏上了茶。明前的叶子最娇嫩,却也最金贵。若是一般人到了这样的地方,准会要上几壶酒来,美人配酒,就算这酒的品质稍次,也品不出什么区别来。可柳诗诗身侧的这位爷,不仅挑茶,还挑茶次,还挑美人。
柳诗诗一点儿也不担心台上的年轻女孩们抢了她的风头。这是她在这里的第四年,她比谁都明白,三爷不会带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走。
这儿是清阕楼。她身旁的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三爷”颜訚。
从前的清阕楼不过是设在城外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舞坊。四年前,突然来了位出手阔绰的贵家公子,没说几句话就包下了整座舞坊,还扬言要将这舞坊搬进都城,让这儿成为都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圣地。如今,他的话可算应验。
当晚颜訚在楼里看了一支舞。跳那支舞的,正是柳诗诗。也是看完了她跳的这段舞,颜訚才终于确定这就是他需要的地方。
明面上他是千金一掷博美人笑,为柳诗诗赎了身,她又没有地方去,只好顺道把这楼一道盘了下来,作为给美人的聘礼。其实柳诗诗问过他很多回,问到她自己都不愿再问。
“三爷对我,到底是如何想的?”
“我是这清阕楼的主人,你属于这座楼。”
因着他这话,柳诗诗隐隐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踏不出这座楼了。
一曲毕了,颜訚放下手中的茶碗,用两个指头夹着合在一起的折扇,象征性地拍了拍手。
女孩们都依次退了下去。小厮打开包厢门的时候,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顺着木头楼梯爬了上来,爬到颜訚的耳朵里,让他眉头一皱。
柳诗诗眼见颜訚的脸色阴了下来,忙使眼色让姑娘们走得快些。那小厮也急吼吼地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门,生怕一不小心发出了多余的声响,又触怒了这位爷。
颜訚不好惹。这是清阕楼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比起那个让殷城中人闻之色变的新皇帝,在这里,颜訚的威望似乎要更大一些。
毕竟谁都不想因为一点犯迷糊的小错误,就拖得一家十余口人全都落了贱籍,从此将身家性命都交由到了他人手里。
从前颜阆总笑他说这脾气准是跟自己学的。谁知道呢,连颜訚自己也搞不清楚。
门关上了。那些嘈杂的声音又被隔绝在了外面。
“晴嫂呢?”颜訚出言问。
一直在屋角里候着的中年女人听了这一声,连忙出现在台前。
“我好像说过,清阕楼里不接别的生意,晴嫂是记性不好,还是觉得我的话,不如银子管用?”
这一句话下来,那叫“晴嫂”的老鸨霎时瑟缩起来,却还要强撑着一张笑面:
“三爷说的哪里话,楼里的姑娘您都是见过的,她们都是好女孩子,也就给客人们弹弹琴啊唱唱曲跳跳舞什么的,哪有什么别的生意——”
她的话,被颜訚在桌沿磕扇柄的声音硬生生地打断了。
颜訚一声一声缓慢地击着桌沿,等晴嫂停下来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
“这话我不说第二遍。有些东西,趁早收拾干净了,别让我瞧见。”
晴嫂答应着,正要唯唯地退下去,又被颜訚叫住,
“刚刚跳的都是什么。让姑娘们好好练。”
晴嫂不敢给柳诗诗脸色。除了颜訚,柳诗诗也算得上是清阕楼的半个主人。这楼里的一行一止、一动一静,即便颜訚自己无瑕看顾,柳诗诗也会替他管辖一二。
今日柳诗诗看得出来,颜訚的心情不是很好。虽然也并没有到很差的地步,至少还能喝得下去手边的茶。
“都是做了燕王的人了,论礼我合该尊您一声‘殿下’,还有何可烦心的?”柳诗诗点了香,把桌上的果盘换了一份。圆溜溜的青枣上滚着新鲜的水珠,那水珠里透出一段诱人的红来。
颜訚把那柄碍手碍脚的扇子搁在桌上,盘了腿,又转向与柳诗诗正对的方向,显然比方才放松了许多。失了扇子,又觉得手里少个把玩,于是随手捏了一颗青枣起来,转着个儿端详。
“皇兄要放人了。”他简短地说。
柳诗诗垂了垂眼帘,就懂得了他这话里的意思。
“怎么,三爷不情愿么?”
“皇兄本也不愿放人,”颜訚稍顿一下,“还是那位太师的主意。”
柳诗诗想了片刻,道:“陛下既然同意了,想必也是有自己的决断。我倒是觉得,太师说的也合乎情理。”
颜訚看腻了,才在青枣上留下了两排齿痕:“我倒也不是不愿。只是怕这殷城,又要变天。”
怔了片刻,柳诗诗轻声笑了起来:
“原是三爷多心。横竖只是两个孩子,还没有我这楼里的一些丫头大,就算想要如何,也翻不起浪来。”
颜訚无话,只是对她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青枣咬得只剩下细细的果核。
柳诗诗见他如此神色,也就明白了一大半。他并不是忧心这城里的二子,想的,还是城外的废太子颜璋与曾经才名享誉全京城的三公子颜瑜。
“枯坐无趣,三爷还想看点什么?”柳诗诗问。
颜訚听罢,闭上眼睛,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片刻:
“我好像很久没有见你跳过舞了。”
柳诗诗了然,起身更衣。
舞毕后颜訚又坐了半晌,等到日薄西山,才悠悠起身。用他的大长兄、陈王兼大将军颜闿的话说,他总是要在外面瞎晃悠到这个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回王府去。
柳诗诗送他下楼。木梯是新修整过的,奈何每日人来人往,旧得很快。颜訚从三楼下来,一路上有小厮为他开路。
颜訚隐约听得二楼有人吵闹。他这个人最怕麻烦,本不愿管,想等着晴嫂他们来处理就得了。谁料那争执声越发大了,还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
颜訚只往那间包房瞟了一眼,立刻就有小厮前去推了门。
门里面一位绿衣服的姑娘散了云髻,妆容都被泪水揉乱了,此刻正被那男客抵在墙板上,见门忽然开了,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推你大爷的门呢!老子听曲也要管?”
那男客出口成脏,叫唤得整个楼里都静了片刻。颜訚却只往绿衣姑娘身上望了一眼。那姑娘见了他,像是见到了什么天神一般的大人物,连方才的抽泣也忘了。
“她有没有说过,她不情愿?”
颜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莫名的威严。那男子也不知道这个华服冠带的人到底是何来头,还想着争辩,
“嘿,还真稀奇了,一个个搞得自己都是什么贞洁烈妇一样,和别的男人床都上了,在我这儿掐个小脸也不让吗?”
男子的话引得二楼稀稀拉拉几个客人的笑声附和。许是每个包房里的女孩都在悄悄使着眼色,那笑声很快便没了下去。
“我问,她有没有说过她不情愿?”
颜訚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容不得半点反驳的余地。那客人见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想想这个人大约是个有来头的,才愤愤地松开了轻薄那女子的手。
晴嫂送了那男客离开,前一秒还笑嘻嘻地跟他赔着不是:“哎呀这位爷,我也不知道今天她这是怎么了呀,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等那人出了门,她后脚就冲着那人没走远的背影啐了两口:“呸,给老娘沾晦气。”
柳诗诗瞥了瞥颜訚的神情,抿了抿嘴。
颜訚放慢了脚步,等她走到他身侧: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清阕楼里明面上是没有做皮肉生意的,若不是这样,也没有那么多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慕名到这里来点姑娘。可暗地里头这些事,颜訚没遇到的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记得叮嘱晴嫂别做太过分就完了。柳诗诗想着这事儿要说了颜訚肯定生气,本不欲说。眼下颜訚问了,她也只好照实答:
“那女孩叫青青。年初的时候来了个书生,两人一来二去的就熟了。那书生说要攒钱去替她赎身,自那之后青青就很少再接别的客人……”
颜訚从话里话外听出了个七七八八:“那姑娘……”
柳诗诗冲他含蓄地点了点头。
“那书生人呢?”
“妈妈说要人还要孩子,价钱得更高些,估计现在还在筹钱吧。”柳诗诗淡淡道,心里却认定那书生听了价钱太高,担负不起,早已跑路了。
颜訚也没有再问。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三爷若是心里挂念,不妨去宫里瞧瞧。”分别的时候,柳诗诗对他说。
“算了。这时候早该有动作了。”他回过身来,从柳诗诗手里接过他的折扇,“回去了。”
柳诗诗就站在楼前的红灯笼下送他,看他经过一排又一排的彩灯旗帜,往更深的黑里走去。
颜訚天天把自己泡在清阕楼里,确实有为了躲避颜阆的意思。比如这个下午,颜阆本来是要叫他往宫里去的。谁知道他往清阕楼里一钻,又躲了。
这麻烦差事只好交给颜闿去办。颜闿来到承明殿的时候,颜珪正坐在水塘边安静地观书;颜琡见他来了,本想立马迎上来问问,就看见了颜闿身后的士兵,不由地打了两个寒颤。
颜闿在殿前宣读了圣旨。颜琡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颜珪却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然后恭恭敬敬地俯身接了旨。
“恭喜五公子、六公子。”颜闿讲话与两个弟弟不同,有着几分长兄的亲和感,“两位公子即日起就可以在殷城中四处走走。至于爵位俸禄之事,陛下正在考虑,两位莫急。”
“有劳王叔。”颜珪向颜闿行了个大礼,颜琡也跟着他有样学样。
其实和颜訚一样,颜闿对于颜阆突然同意放了两个孩子也是摸不着头脑。领旨的时候还特意和颜阆确认了很多遍:
“陛下真的决定了?”
“王兄,朕已经很头疼啦,快去吧快去吧。”
颜阆很少这样放软了语气撒娇。颜闿也明白他就是随便找个理由把自己打发走了,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颜闿隔了两年再次见到颜珪的时候,他突然对这个孩子生出了莫名其妙的怜爱之心。
也许是颜珪真的太乖了。颜闿家里的两个男孩子每天不是打打杀杀弄得府里一团乱,就是哭哭啼啼让夫人操碎了心。
他的乖又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好像是被这两年的软禁生活硬磨出来的乖顺。不知为何,颜闿总觉得心里揪得怪难受的。他没再去多看颜珪。
“三弟最近都往哪里去了,怎么每次叫人去王府找他,都不见人?”
办完公事回到王宫里复命,颜阆就问他。
颜闿本想替颜訚遮掩一二,对着颜阆的目光,却又不好隐瞒:
“阿訚前些年包了幢楼,陛下还记得吧……”
“嗯?那个歌舞坊?”
“是啊,这两天阿訚就躲在那儿呢。”
颜阆愣了愣神,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这都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