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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去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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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令安乡侯颜璋即刻前往邝地,非召不得返京;准三公子颜瑜相送。拟旨。”
一纸诏书,昔日顶顶尊贵的东宫皇太子,转瞬便成了被都城放逐的安乡侯。
安乡,安乡,俱是讽刺。
昨夜又是雷又是雨,这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颜瑜帮颜璋牵着马,马背上驮着颜璋不多的行李。
“你何苦来送我。珪儿还小,你就把他丢在宫里了。”颜璋说。
“珪儿性情乖顺,又聪明,让他到承明殿里去陪五弟,我是最放心的。”颜瑜道,
“五弟性子冲动,不经事,有珪儿盯着他,多少会好一些。陛下若没存赶尽杀绝的心思,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这两个孩子总会被放出来。”颜瑜拍了拍袖口。雨不大,但是绵绵密密的,像是给人罩了一层灰色的薄雾,甩不掉。
“可我不一样。我若是想要回去,须得有个正经的由头。”颜瑜说着,对颜璋拜了一拜,“殿下不必对我心存谢意,我来送殿下,也是为我自己。”
听到这里,颜璋眼里动了一下。
“梅夫人还是没有消息吗?”
颜瑜摇头:“殿下见谅,若是母妃无恙,我必然追随殿下;如今还需与新君虚与委蛇,倒也可笑。”
颜璋也叹了口气:“从前梅夫人待我也极好。梅夫人心慈,必当化险为夷。”
颜璋心知肚明,自己说的尽是空话,他也不在乎颜瑜听进去了几分。数年嫌隙,不是一朝同仇敌忾、一朝携手共进就能摒弃的。但好在,表面上的兄友弟恭是维持住了。如今颜瑜竟以身犯险来送他,已经是他从未料想过的了。
两人互不言语,沉默了一会儿,颜璋牵起缰绳来,拉着马儿准备启程。
“对了,三弟今年及冠了吧?”
“按理说还差两年。”颜瑜答道,“不过也不重要了。两年而已,太短了。”
“……”颜璋有些尴尬自己记错了年纪,接着问他,“之前取过字没有?”
颜瑜摇摇头:“原先老师起过一个,后来也不常用,就弃了。”他顿了顿,反问颜璋,“殿下突然问起,可是要为我取字?”
“只是昨日随手题了两字。现在想来,倒也适合你。”颜璋解开随身的布包,从那里头取出前夜心绪不宁时染了墨的宣纸。当晚他问颜阆要了笔墨,本是打算写绝命书的,却不见颜阆有要杀他的意思,写写画画暂做消遣。
颜瑜接过来,抬手展开。
起手右边一个“璞”字,勉强还算工整,也能看出书写人心不在焉;左边就要更夸张些,许是顺带填满一下纸张,“瑾”字的浓墨透到了纸背,笔锋落处还有不加修饰的分叉。
“公子为人,当如璞瑾。”颜璋道,“天高海阔,三弟不比我,不必将自己囿与这皇城里。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趁早做了吧。”
颜瑜将那张写了“璞瑾”二字的宣纸重新叠好,放入怀中。指甲贴着折痕从纸左划过,将那“瑾”字左头的玉折没了进去。
“承蒙殿下题字。”
“你若觉得拗口,不用也罢。只是若辱没了璞玉,实在可惜。”
“璞堇记下了。”
眼神清明的少年人倚在水边栏楯上,斜着身子往湖里鱼群投食。
“六公子,您这天天喂鱼,来这儿的鱼一天比一天多啦。”
教养嬷嬷自颜珪被迁进承明殿,日日照着颜阆的吩咐看顾两个小公子。
颜珪勾起嘴角,并不答话。
“您瞧瞧这鱼,越吃越胖啦,反倒是六公子吃得少,生得瘦了些。”嬷嬷很喜欢和颜珪讲话,就算是她一直念念叨叨,这个年轻人也并不会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这些鱼,是从哪里来的?”
嬷嬷没想到颜珪会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上这么一句,愣了一瞬:
“这——是起初建房子的时候迁进来的吧。”
“不是,”颜珪摇摇头,食指一点前方,“我是说,那些。”
嬷嬷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一小队鱼群呈小梭子状,从窄窄的水道往人工湖里游。
“啊,那些啊,那些自然是顺着公子您喂的东西过来的。”嬷嬷回答。
颜珪嘴角扬着,眼中却平静无波:
“是啊。顺着食物过来,进到这儿,然后——
“囿于这天地方寸一角。”
颜瑜一走,就是两个年头。这两个年头里,他先前才束发的幼弟颜珪长了不少。不说样貌完全脱了少年稚气的模样,就连身量也已与两年前的颜瑜旗鼓相当。
颜珪蹿了个子,出落得越发玉树临风,一双桃花眼宛如月坠深潭,竟比他兄长还要好看些。他这般年岁,换了别人家的少年郎早该得了娇妻美妾,如今成日锁在承明殿里,竟是荒废了。
“六弟!!”
小石桥上跑来一个莽莽撞撞的身形。颜珪将眼神从人工湖上移开,转向来人:“五哥,什么事情这样高兴?”
五皇子颜琡虚长他几岁,一脸灿烂笑容却反倒更像小孩子:“太夫人又让人送了好些糕点器玩来!”
这位太夫人便是小燕王的生母。小皇帝兄弟三人皆是同父异母,只有燕王母亲尚在,便搬进宫里,尊了太夫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颜珪长得有几分像几年前的小燕王,太夫人对他颇为关照,时常来软禁他的承明殿探望。住在一处的颜琡也顺带沾了光。
颜珪也真是拿他这个没心没肺的五哥没办法:“太夫人这一月已经送了三次东西来了,我们又没什么可回礼的,怎好意思一直拿她的东西。”
“哎呀你随我去看看!肯定有你喜欢的!”颜琡不由分说,拉上他就往门口走。
小燕王是个人精,他的母亲也必不是什么平庸之辈。照例是一月来探一次,这月频繁地往承明殿里送东西,果然引起了毛依檐的注意。
毛依檐多少能体谅些太夫人的心思。小燕王翅膀硬了不贴心,太夫人便移情到了颜珪身上,盼着他能早日娶妻生子。不说封侯拜相,起码也比整日关在殿中来得强。
再者,两位小公子都已到了开府娶妻的年纪,颜阆要再锁着不放,难免招来天下人议论。之前他已旁敲侧击地问过颜阆几次,颜阆心下的意思,大约是想等到颜珪及冠了,再作打算。
朝堂上已有臣子提起此事。颜阆黑了脸,没有作声。毛依檐觉得不能再拖了。
“先放他们出来,就算暂不封爵开府,也没关系,至少不落人口实。”
散朝后,毛依檐又去见了颜阆。颜阆准他卸了官帽,解了繁重的外袍,再随便以他觉得舒服的姿势,靠在软塌旁,“臣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在废太子手下打了好些年的杂了。”
“不行。”
颜阆的回答还是很简短。这次没有双方的互相试探,颜阆也没拐弯抹角地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干脆利落地回了两个字:
“不行。”
“陛下想用颜珪要挟在外的颜瑜,这不现实。”毛依檐道,“这两年来陛下也看到了,六公子从不生事,对要紧的事情能避则避,绝不多说一句、多走一步。他与颜瑜是一母同胞,如何为人行事,陛下都是知道的。”
毛依檐轻飘飘地说着。他不管这些字落在颜阆耳朵里是什么效果,反正,字字都是正确的。
“他与颜瑜行事无二,”颜阆吹着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茶盏上,盯得甚紧,就差把那茶盏盯碎了,“朕才不敢放他出来。太师不怕放虎归山,再出来一个三公子,搅浑了殷城好不容易太平下来的这池水?”
万般旧事,皆归殷色。京城改名为“殷”,多少也算颜阆的期许,企盼战火不起,殷色不见。
毛依檐听到这里,轻笑了起来。他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牵动嘴角的时候,那梨涡就凹陷下去。颜阆最常瞅着他的梨涡发愣。
“陛下不放他,在外面也已经有一个三公子了。”毛依檐一顿,“六公子对颜瑜没有牵绊,颜瑜不会因为六公子在殷城如何而有任何动作。可是六公子是能人,他可用。”
颜阆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他。
毛依檐继续说:“上月刚裁了一批酒囊饭袋,去年补的那一批,也都是些庸才。臣看不如让六公子先领一差,历练一番,待他自己挣个功名,再给他赐府封爵。
“五公子就更不必说了。随便挂个闲职,不致闯祸,再择日为他指门亲事,依他的性子,这就结了。”
颜阆仍是蹙着眉,不置一词。
“更何况,荣太夫人,也有这个意思。”
毛依檐话音未落,颜阆就猛地抬起头来,眼神警觉:
“怎么说?”
“近几月来,太夫人去承明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照例是每月去一趟的,这月还未过半,太夫人已去过两遭了,更别提差人去送东西的次数。”毛依檐用食指玩着手里的杯盖。茶气氤氲,他的手指和那白玉色的茶盖宛若一色。
“太夫人带了人去?”颜阆眉间警惕不减。
“这倒没有。”毛依檐似是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慌不忙地和他打着哑谜,“太夫人兴许是觉得,六公子生得粉雕玉琢,丢在承明殿里,可惜了,好几个伶俐的姑娘都只能干瞪眼地着急。”
颜阆冷哼了一声:“他要是娶亲,这事还多得很。”
“臣知道。太夫人喜爱六公子,殷城中女盼择良婿,这也是人之常情。”毛依檐一怔,突然问起,
“陛下到底是为什么不愿放两位公子?”
颜阆想着方才毛依檐应是把利处说尽了,他还是没反应,还在猜测毛依檐要说到什么时候才会开口问他。
“朕不喜欢颜珪。”颜阆说。
毛依檐又笑了:“比起颜琡,陛下是更喜欢六公子的。”
“他们二人无甚可比的。”颜阆轻哼一声。
“陛下既已决定不杀,也不能关他们一辈子。朝臣们也提过——”
“为什么不能——”
颜阆一时嘴快,出言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若对面坐着的不是毛依檐,这下问题就大了。
毛依檐对着颜阆墨黑色的眸子看了半晌,待他眼中的怒气散了些,才又微微勾起了唇角:
“陛下也知道不能的。”
他就那样盯着颜阆,盯了许久。好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张牙舞爪的猫,毛依檐将眼中的万般色彩,都融进了面前那对墨黑色的眼眸。
毛依檐私下里与他对谈,与在朝堂里同群臣论辩不同,声音里是带着些气音的。颜阆最怕毛依檐这样讲话,声音又轻又柔,容易让他忘乎所以。
此刻他看着毛依檐弯起来的眼睛和向上勾的嘴角,很想贴到他的唇瓣上,尝尝他刚刚咬下的冬枣甜不甜。
可毛依檐仍是定定地盯着他看,把眉目里的柔情都用尽了,待颜阆清醒过来,他眼里只剩下了清冷与疏离。
他只不过是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你看他都唤你“陛下”,再不唤“颜阆”。
颜阆眼里的火灭了,同时带走的还有毛依檐眼中的温度。颜阆站起身来,习惯性地理了理袍袖,提声叫了近侍进来。
“太师所言,朕会考虑的。俞勤,送太师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