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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天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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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依檐果真在新朝的第一天就被封了“太师”。
颜阆比寻常的早朝时间多等了三刻,殿里的人还是稀稀拉拉的。颜阆粗略地扫了一眼,大约摸清了是什么人不在,又是什么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满脸不屑。
大殿前前后后早已被清扫干净,除了一层框架,没留下任何旧朝的痕迹。只是群臣朝服尚未做好,堂下站着的各色衣袍姹紫嫣红,倒还有几分热闹。
毛依檐加封太师的旨意一出,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似乎所有曾在坊间流传的风言风语顷刻间便得到了证实。堂下的人们不敢说话,怕惹恼了这位新皇帝,也怕与新太师处不好,今后被给小鞋穿。
毛依檐叛国,这是只要在明康帝在位时当差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可到了新朝,到了颜阆这儿,他就是中兴的大功臣。
或许还有些什么别的身份,但在朝堂上公然提出,显然不太妥当。
都说新皇帝喜好男风,从前又甚少见他接触年纪相当的女子或是男子,连勾栏花楼也并不常去。直到半月前,太子少傅毛依檐通敌叛国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群臣才恍然大悟。
谁让太子少傅生得一张好皮囊,惹得京中人妄想。
颜阆也不等众臣有什么反应,挥挥手让毛依檐过来接旨。
“臣领旨谢恩。”毛依檐起身,从侍从手中接过绣金线帛书。声音有些低哑,不知是不是昨夜没有睡好。
“这……”人群中隐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颜阆并未打断,只侧耳去听。那人不敢说得太大声,用手肘拱了拱身旁交好的官员,“这人是谁啊?”
“李员外,太师加封,你有什么高见么?”李员外的小动作让颜阆有些不满。
蓄着灰白须的李员外出列道:“陛下,臣以为毛大人年纪尚轻,承太师之职,怕是过于劳碌了。”
颜阆用余光往侧边一瞥,毛依檐垂着眼睛,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毛依檐今年刚过二十五,这个年纪放眼全大墉,好些人连秋试都进不得,毛依檐却已在京中做了大小十年的官了。李员外这番话毛依檐并不是没听过,反倒熟悉得很。
“那朕倒是要问一问了,李员外这把年纪,怎么还只是个员外?按李卿这算法,早该承三公之位了。”
颜阆话一出口,堂下有几人想笑,抬眼望见颜阆脸上并无善色,又硬生生将笑意忍了回去。
李员外虽被驳了面子,依然没怎么把新君和新太师放在眼里,又道:“老臣家中世代为官,仅是丞相就出过三位,敢问这位太师大人是何出身?”
离得稍近的朝臣看见颜阆的脸色明显一沉。
颜阆刚准备出言回击,却见身旁毛依檐从小高台上走了下来:“怪不得李员外:我并非京城人氏,家中也非乡绅官宦;但我若说一句师承齐老与故勤南王,多少还是担得起的。”
毛依檐停顿片刻,转了半个身子面向颜阆,“哦,臣说错了,应该是齐老与如今的太上皇陛下。”
颜阆嘴角轻抬。
毛依檐太知道怎样应对这些人了。十年前太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这般语气:
“新来的伴读?齐老怎么从乡下捡了这么个病秧子做学生。”
出身不明,遭人轻贱,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既然已经接了旨,今后就是要统领百官的,若是只因一个说话不分场合的员外郎丢了面子,往后还有谁肯听他的话?
如今他是一国之师,出入有青车华盖,这些人曾以家世权势压他一头,而今他有了这个资本,为何不能倾轧回去?
李员外听到“勤南王”三字时,已是有些惊骇;等他再接了毛依檐一个温煦无比的笑容,才觉得后脊发凉。
“勤南王?且不说勤南王年轻时风流浪荡,如何能为人师表;就说齐老,当年齐老为何突然辞官归乡?还不是收了个不成器的白眼狼做学生,如此欺君背主之徒,也有脸自称师承齐老?”
堂下原本就有一干旧朝臣子,虽然不好直接对颜阆发什么牢骚,欺负欺负这个小白脸的新太师还是可以一试的。李员外刚好给他们点了一把火。
“王大人这话究竟是折辱本官,还是折辱陛下与太上皇?”毛依檐再度开口,笑意尽收,“新朝初立,本官也是头一天上任。诸位大人若是有什么不满的,尽可以与本官提;然而若是有意要忤逆陛下——”
毛依檐击了两下掌,几名武士列队闯进殿中。
“王大人,今日天下大赦,不宜见血;永定门前五十大板,大人请吧。”
颜阆颇为放心地收了视线,再不多瞧一眼,提声向堂下其余众臣问道:“诸卿还有何议?畅所欲言。”
殿中众人都蔫蔫的,似乎没什么想说的。却是一个衣装最是绮丽的年轻公子出列道:
“陛下,臣弟愚见,新朝初立,合当改元。”
比起毛依檐,跟着颜阆一路打进京中的将士们显然更熟悉此人。正是昨晚率先提及公孙禄一事的小王爷颜訚。
传闻此人不务正业,成天只知道美酒佳人为伴,一点玲珑心思都花在了穿戴打扮上,前几年还散尽家财包下了一座乐坊。
此刻是他来提及改元这一不痛不痒的形式,倒还真算合适。
“燕王有何想法?”颜阆的两兄弟皆已封王,如今他这一叫,更是在众臣心里烙下了印。
“臣弟以为,皇兄有如今之势,必是天道所衍,不然就‘天衍’吧。”
他说得随便,好像不是在改元,只是偶然间碰上了一只小猫小狗,摸着它的脑袋轻轻说了句:“不然就叫这个吧。”
颜訚的声音和他的衣装一样,甜柔绮艳,却总像无端生出了九分薄情残忍。
颜阆等了数响,见殿中无人反对,便说了声:“好。”
“臣弟还有一事请奏。”颜訚忽而又出言道。
“你说说看。”颜阆闷得慌,挪了挪身子,想把脚抬起来架在椅子上,不经意间往身侧一瞥,刚好对上毛依檐死死盯着他的目光,顿时就不动了。
“臣弟给皇兄起了年号,皇兄不赏点什么给臣弟吗?”
颜阆颇为好笑地向前微微倾身:“燕王想要什么?”
“臣弟想请皇兄将安平路一带划给臣弟。”
“……”
比刚刚加封太师时还尴尬的场面出现了。
朝中大半都是京城本地人,就算是从青州一路跟着颜阆过来的,进京这么些天谁没听说过安平路是个最繁盛有趣的烟花之地。小燕王开口讨要这么一块地方,可见传言非虚。
颜阆面带微笑地凝视着他,满眼写的都是“这话不能一会儿私下讲吗?”
“你要那地方做什么?”颜阆没话找话。
颜訚弯起一对狭长的凤眼,浅笑答道:“臣弟前些年包的那座曲楼,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颜阆长吸一口气,默念着“不生气不生气”握紧了鎏金扶手。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殿外却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侍卫:
“陛下!陛下!!”
小侍卫跪倒在阶前,“陛下,三皇子……啊呸,三公子醒了,闹着要跳湖殉国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颜阆心内暗骂。
“让他跳,急什么。”颜阆刚说完,就觉得身侧有一束撵不开的目光,只好又加了一句,“今日散朝。太师,随朕去瞧瞧他是不是真的要跳湖。”
燕王依旧保持着揖礼的姿势站在原地,直到“恭送陛下”时才又弯下身子。
颜阆经过他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压低声音对他附耳道:“回来再找你算账。”
“陛下忘了,三公子做什么也不会去跳湖的。”等出了殿门,毛依檐就跟在颜阆身后小声提醒道,“他如今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再跳一次湖,只怕当场就要咽气。”
“他不是就想寻死吗?不跳湖,一会儿去撞柱子,还不如赏他一杯毒酒算了。”颜阆翻了个白眼。
“陛下又说气话。”
及至华阳宫外一处水泽,四周被侍卫围得密不透风,颜阆便知道,刚刚定是有人来这儿放过狠话。
颜阆一眼扫过所有侍卫:“今日有谁出入过华阳宫?”
“……回陛下,无人。”领头的侍卫答道。
“无人?当真?”颜阆一敛眸。
“呃……”侍卫一时语塞,怎么也想不到刚上岗第一天就会捅娄子。
“那就都拖下去。东宫的人都混进来传话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颜阆袍袖一甩,推门踏进了里屋,身后自有人将一干侍卫拖走讯问。
毛依檐略滞片刻,也并不多看那些侍卫一眼,就着颜阆留的门走了进去。
两个小男孩坐在屋内,较大的那个和小燕王一般年纪,较小的不过十三四岁。更小的孩子见有人进来,悄悄往前挪了两步,将大孩子挡在身后。
颜阆俯下身来:“是你哥哥要跳湖?”
小男孩抹了把眼睛,声音却并不含糊:“没有。”
“珪儿,”他身后的少年人喊了他的名字,“你到边上去一会儿。”
小男孩听话地往屋里又走了一点,背过身去。
少年人这才撑着地面站起身来,锦袍在地上揉出了无数折痕,与他清俊的样貌很不相称:“见过陛下;见过这位……”
“太师。”颜阆补道。
“太师大人。”少年人恭恭敬敬地行礼。
“瑜公子,我们多少也算旧相识,今日究竟是为何这般想不开?”毛依檐先问了话,省得颜阆一个看不顺眼就把颜瑜也拖下去乱棍打死了,“可是听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不瞒太师,陛下可是……要处决东宫?”颜瑜抬眼,直直地看向颜阆。
“并无此意。”颜阆皱了眉头。
颜瑜神色有片刻游移,转瞬又恢复了正常:“那是我鲁莽了。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东宫与……与我兄弟几人?”
“你觉得朕会怎么处置?”颜阆反问他。
“若陛下要将东宫贬黜出京,我想请命与他同行。”
颜瑜此话一出,站在房间一角的小男孩也不由地怔愣一瞬。
“……”颜阆紧盯着他,双唇微抿,“你这话,是要与废太子站在同一阵营?此刻旨意尚未下达,朕若想更改,随时都可以。”他向颜瑜示意墙角站着的男孩,“你弟弟还这般小,你舍得?”
“我并无反心,只是左右都是放逐,我还欠东宫一点人情,恳请陛下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还了吧。”
颜瑜言辞恳切,不似作伪。
“朕若是没记错,你与东宫那位,关系并不怎么融洽?”在颜阆看来,颜瑜今日这番举动简直是吃错药了,“甚至是剑拔弩张?”
“此一时彼一时,”颜瑜说,“此一事,彼一事。”
“随你吧,”颜阆知道点这人的脾性,若是打定了主意,一时半会是劝不回来的,“你那么想离开,朕就放你走。你想和他一路?好啊,可以。但是他到了地方,你也要往你的地方去。顺便提一句,朕不会给他安排什么锦衣玉食之地,你若是硬要留在他待的地方——”
颜阆顾忌着屋角小男孩的两只耳朵,还是离颜瑜近了些才说,“就你这身子骨,会死。”
颜瑜眨了眨眼,神色不变,只对颜阆拱手:“谢陛下开恩。”
“陛下方才是诓他,还是已经想好如何处置东宫了?”毛依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快回到大殿,才又重新出了声。
“都依你。不杀就不杀,他那颗脑袋不管是顶在脖子上还是砍下来都一样。”颜阆背着手,脚下走得飞快,“朕今日行善积德,全靠太师提点。”
颜阆咬重了“行善积德”几个字,似乎是在有意强调毛依檐前夜为几个皇子求情时说的那番话。
毛依檐不由想得更多了些。一朝鸳鸯眷侣,一朝鱼水君臣,可同可异。
他早该想明白的。
“……太师?”
等毛依檐回过神来,二人已经走进殿内。颜阆不知何时遣散了一路寸步不离的宫城禁卫,只留下他二人在殿中。
一如昨夜。
毛依檐还记得昨夜他是怎样拂了颜阆的面子。先是在城门口爽了约,又把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宫室里过了一夜。
片刻前他是如何指望颜阆大度到这个份上,孤枕难眠了一夜还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太师今日一直精神恹恹的,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出乎意料地,小皇帝竟是先来哄他。
冠冕上悬着的墨玉珠旒轻轻打在毛依檐的鼻梁骨上,颜阆离得极近,呼出的温热将毛依檐眼角熏得微红。
毛依檐用力地眨了眼睛,很不争气地咳了两声。
颜阆动作一滞,转而问他:“着凉了?”
毛依檐只是摇头。
“必是昨天回去的路上淋了雨,”颜阆反应过来,抓上他一只胳膊,“怎么也不叫人跟着。过来,到后殿来躺下,朕让太医来瞧瞧。”
“不必了,”毛依檐没用多少力气,就让小皇帝松了手。二人皆是一怔。
“……臣回去睡一觉就好。今日朝会不易,陛下也累了……早些休息。”
颜阆站在原地,看着毛依檐迈出殿门,转进回廊。
和昨夜一样,他也没有追出去。
毛依檐立在回廊里,立在从殿中望出去看不见的角落。
小皇帝永远不会知道昨夜他在这里立了半宿,一直等不到雨停,才冒雨踩水回了府中。
雨下了一整夜,也没有等到谁出来问他,为什么不带伞。
“总算是晴了。”毛依檐微仰着头,沿着回廊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