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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欺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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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你能做好这个皇帝?那你就试试吧,我等着看你偷来的这天下,最后会变成何等模样。”
老皇帝大袖一卷,从城楼上跃下。
颜阆没有追上去拉他,只觉得耳边铁器的摩擦和太子近乎癫狂的嘶吼弄得他心烦意乱。
“就这样吧。进城。”
墨玉旒冠被老皇帝留在城门楼上,目送着这个刚过二十的青年人提剑走过,剑锋上染着半干的殷色。
七王爷谋反的闹剧持续了大半年,谁想到最后竟被颜阆一个远亲占了便宜。七王爷仰仗许久的京中内应,到头来竟然是颜阆的人。
还和他关系匪浅。
颜阆从城楼上下来,禁军见老皇帝坠楼,知是大势已去,都没了战意。剩下一点负隅顽抗的虾兵蟹将,颜阆也不想去管他们。
他一路点数着己方的军马,隐隐有些不安。
他的京中内应说要去追击七王爷余党,怎么都过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城门处是替他冲锋陷阵的兄长在催他:“快进城。再等下去天就黑了。”
颜阆点点头,低声道:“走吧。他若到了,叫他直接来宫里。”
城门大开,进城的军马再也不是从前的仪仗。
颜阆并不着急,绕了几步路走到旧朝太子的身边。太子与他一般年纪,一朝家国惊变,此刻正哭丧着脸骂个不停。
“你服不服?”颜阆停在他面前。
太子武学疏浅,又被缴了剑,半刻前刚挨了颜阆一铁鞭,眼神混沌的模样倒与方才坠城的老皇帝分外一致:
“……是我错信了人!我只当少傅心性纯良,必是受你蒙骗,想不到……想不到啊!他竟与你一样,都是窃国小人!你等着吧,我瞧着这位了不起的少傅大人野心远不止于此,且看你,将来是如何栽在他的手上!就像我今天一样——”
颜阆眸色一沉,抬脚往太子心口狠狠踹去:“拖下去。”
太子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色:“还不进宫?他不会来了,你再等也是无用。”
颜阆下意识地看向地平线上最后一抹光亮。天黑了。
老旧的朱红宫门已启,收尽了旧朝残阳。
颜阆踏进正殿,背对殿门,打量着屋内陈设。忽而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颜阆警惕地回头,腰间迴龙剑霎时出鞘,直指来人。
那人只是站在殿门口,踟蹰片刻,将敲门的手势换作了跪拜大礼。
“恭、迎、陛、下。”
以他兄长为首,三弟次列,众将在殿外排开,掀起绵延声浪——
只是不见他惦念的那人。
“……诸位辛苦。”
颜阆上前一步,想要和往常一样扶起兄长,兄长却倒退一步,先行站了起来。
颜阆这才反应过来,今夜之后,一切都和原来不一样了。
他再不是没落世家的二公子。过了今夜,他就是万人之上的天地之主。
“陛下,臣弟擒获一人,此人应是前朝老将公孙禄,出言……甚是不敬,臣弟请陛下发落。”
说话的是颜阆的三弟,众将看着他顶着妖冶异常的眉眼吐出这般凉薄口吻,都倒吸一口凉气,只有颜阆好像习以为常:
“废什么话,前朝数百人你都杀了,还差这一个?”
瑞凤眼的小王爷刚要应一句“是”,就被身后一声“不可”凌空打断。
小王爷略一拧眉,不再说话。
人群让开一条道,毛依檐一袭浅色衣袍,快步上前,稳稳立在颜阆的两位兄弟之后、军阵之前。
“陛下夺位事毕,万不可再多造杀孽。”
毛依檐垂袖躬身。
这是颜阆第一次听他叫自己“陛下”。
斜阳已尽,月辉未起,天地间一片温吞墨色。毛依檐站在殿门前,身形逐渐暗了下去。
“你来迟了。”
颜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会是这个。但他已经说出口了,当着一众军士和兄弟的面,责怪他来迟了。
“是。臣请陛下治罪。”
大殿殿门阖起,殿中灯火通明,只剩下颜阆与毛依檐二人。
“兄长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若饿了,我们先吃。”颜阆着人去备饭,琢磨着如何就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给毛依檐赔礼道歉,却发觉毛依檐今天似乎不大对劲。
这个平常没有金线缘边的衣服宁愿不出门的太子少傅,今日竟穿了一件连暗纹针脚也稀稀疏疏的朴素衣裳。发顶簪冠的珍珠也不知为何少了一颗,明明他是个连茶杯缺了一角都要整套摔碎的金贵人。
“臣,请陛下治臣之罪。”毛依檐掀衣跪下,重复道。
颜阆只当他是怪自己方才不给面子,闹脾气,便哄他道:“何必这么认真。我不过是无心一说,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说着便要去扶他,却被毛依檐挣开:
“臣有罪。”
颜阆险些被他气笑了,就顺着他的话问:“何罪?”
毛依檐沉默片刻,朗声答:
“欺君——”
窗外亮了一霎,随即是滚滚天雷。
开城之日,毛依檐的任务,就是率领一支奇兵队伍冲散城门军,然后便可凭栏而望,等着和颜阆一同迈进城门。
这也是前一日他和颜阆约定好的。
可他爽约了。
他自作主张去追截七王爷余党,本也可以按时返回的。可他最后往城郊绕了一大圈,回了趟自己的宅子,洗净一身血污,又换了套衣服。
他本以为自己身为前朝臣子,以叛国欺君之名,定能骗过世人,让世人将一腔怒火都撒在自己头上,便不会去找颜阆的麻烦。
他还是太自负了。虽说如他所愿,现在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毛依檐叛国,投诚新君,但对颜阆的骂声却一点也没少。
旧朝积弊日久,又兼七王爷起事,毛依檐本以为,以他二人之力,可以肩负起扭转乾坤的重任。
可是好像不能。
百姓与文武百官不同。他们并不在乎今日到底是谁坐了龙庭,只在乎今夜下的这场雨,汇成的血河里有没有他们的至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毛依檐将原先准备好给颜阆道贺的礼服一件件收起来,重新挑了一套素色衣裳。仆从去取衣裳时,半开的门里漏进风来,将书案上的信札吹开。
毛依檐无意地投去一瞥,信札里夹着一柄压制过的小桃枝。
是颜阆给他寄的第一封书信里附赠的礼物。
桃枝折下的时候,还缀着粉白色的花瓣,鲜嫩可人;在书中夹了这么些时候,已经泛黄干枯了。
一声雷传进毛依檐的耳廓。
“下雨了吗?”毛依檐问。
“还没有。不过看这样子,应该快了。”仆从拿来衣服。
毛依檐轻叹一声:“看来是夏天到了。”
夏天到了,春天的桃枝已经过了时候。
毛依檐一声“欺君”,让颜阆愣在原地。
颜阆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无论这个“君”指的是老皇帝、前朝太子还是他这个新皇,毛依檐都没有说错。
名士大儒之徒,前朝太子少傅,竟是个欺君背主、贪慕权势的卑贱小人。
颜阆知道只要他坐上这个位置,这样的指责一定会出现。而今毛依檐先世人一步,来新君这里认领罪罚了。
“你方才,为何不让朕杀那公孙禄?”
毛依檐仍是跪着,心下一凛。这也是颜阆第一次以“朕”自称。
“……公孙禄是前朝名将,无论朝中京中,都甚有威名。陛下大局已定,何必因他一人而再失民心。”毛依檐对答。
“那你可知我父王当年被迫离京,在青州那个穷乡僻壤之地苟度余生,皆是拜他所赐?!”
颜阆再不掩饰自己的怒意。方才他若借三弟之手除掉此人,也不至于造成毛依檐所说民怨沸腾之景。
毛依檐停顿半晌:“……臣知道。”
“让我猜猜……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为太子和其他几个皇子求情?”颜阆背过身去,兀自将目光投向殿内一角的烛灯上。
“……是。”毛依檐道。
“呵,”颜阆轻嗤,“说说理由,还是为了平民怨、得民心?”
“……太子罪不至死。且这一路,若没有他,只怕我们还要多走上不少弯路;三皇子在京中素有名望,陛下若想杀他,反对之声兴许会高过太子;五皇子天性愚钝,陛下且当行善积德;六皇子年纪尚小——”
“你过来。”颜阆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毛依檐抬起头,不知他是作何用意。
“过来,坐在这儿。”
颜阆在殿阶顶端的高椅上坐下,抬手指了指身侧的空位。
毛依檐终于起身,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摆,拱手缓步往殿前走去。
然后在阶前停住,深揖一礼:
“望陛下自重。”
这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颜阆盯着脚下的数级台阶,任毛依檐在阶前保持着他的揖礼。
毛依檐不上来,颜阆也不下去。那几级台阶仿佛成了天堑。
半晌,颜阆终于叹了口气。
“算了。”
毛依檐仍定住不动。颜阆却百无聊赖地脱了靴,侧身半倚在高椅扶手上。
“回去吧。明日还要早朝。”颜阆垂下眼帘。毛依檐起身,又在原地立了片刻,才往门外缓缓退去。
“明日早朝,”颜阆突然又开口,将毛依檐钉在原地,
“朕会封你为太师。从今往后,没有人再敢说你欺君。”
毛依檐道了声谢,许久不见颜阆再说话,才终于转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