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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卒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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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幺!老幺你开开门啊老幺!”
吏部侍郎郭汶一手捧着热茶,一手撑着脑袋,听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非常头疼地揉了揉眼睛。
“大人,这……这都喊了好几天了,要不,让他进来吧?”旁边一家仆点头哈腰地服侍他喝茶,小心地提议道,“您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您总得去上朝吧……”
郭汶狠了狠心,依然是当没听到的样子:“让他喊,不见。”
“大人——”
“他来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知道他儿子上哪去了!”郭汶像是终于控制不住地爆发出来。
那外面叫门的人不知道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还是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叫门:“老幺啊!那天阿炎跟你家公子出去玩,就没回过家呀!你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令郎总知道吧!老幺你开开门,帮我想想办法啊!”
郭汶听见这句话,皱了皱眉,责备地睨了旁边家仆一眼:“怎么跟他说的?”
“回大人,说了公子不在家,近日也不会回来——”
“那怎么搞的!还不走吗!”
“这……”家仆犹豫了一会儿,扭扭捏捏地回道,“这……他毕竟是大人的兄长,小的们也不敢说重话不是……”
“赶!现在就给我赶走了!”
郭汶发了脾气,家仆也就诺诺地退下去,要吩咐众人按话办事。那门口的声音却突然变了。
“请问这是吏部侍郎郭汶郭大人府上吗?郭大人,令侄有消息了,烦请出来确认一下——”
叫了半晌门的郭家长兄此刻听了那人一语,心脏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立马给来人跪下,不断问他:“大人!是我儿子找到了吗?大人?”
颜訚站在紧闭的门前,看郭家兄长卑躬屈膝的可怜模样,又想着门里郭汶是如何铁石心肠地忍耐了这许多天,心情很是复杂。他眼见郭家兄长给他跪下,不由地撇了撇嘴,面露不忍。
郭家长兄见颜訚脸色一变,知道十有八|九是坏消息,顿时有如五雷轰顶。南阳郭氏祖上也是读书人家,出过几代丞相尚书,到他们这一代,却只剩郭汶一个老幺进士为官,还只补了个吏部侍郎。郭家长兄也不苛求名利富贵,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过上一辈子,谁料半月之前,他唯一的儿子郭炎竟然失踪了。
郭炎出门的时候只说是和郭汶的儿子一道游玩,结果第二天早上回来的,只剩一个人了,郭家长兄在家里等了大半个月,郭炎都没有回家来。他一个小老百姓,实在没了办法,才求到郭汶这里来,谁知道还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
“大人……您就告诉我……阿炎他……是不是不好了?”郭家长兄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似是想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颜訚捏紧了腰间折扇,抿了抿唇:“……等郭侍郎出来,一同说吧。”
郭汶听人来报是“燕王来了”,暗道不好。他兄长兴许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家儿子会去什么地方玩。兴庆坊啊安平路啊,殷城中一等一的繁华地带,都是这些世家公子爱去的地方。至于能够牵扯到燕王的——
那天他儿子定是带着郭炎去了清阕楼!
郭汶的脑子转得飞快,从厅间走到大门前,就想出了几种可能性;而在他开门看见颜訚神色的一瞬,就确认了唯一的一种可能性。
“郭大人——还请节哀。”
郭家长兄登时跪倒在郭府门前。
“这位……郭兄,令郎的遗体于半月前在城郊被大理寺发现,眼下事情始末已经查清,郭兄可随本王到大理寺来;至于侍郎大人——”颜訚收回他眼神里那些不必要的虚情假意,“陛下有请郭侍郎进殿一叙。”
颜訚带着郭家长兄再次来到大理寺的时候,看见那个瘦弱的年轻人还跪在堂前。
颜訚着人安顿好郭家长兄,一边揽过一个好说话的小吏,问他:“还没审完吗?”
那小吏冲他摆摆手:“唉,刚哭完呢,哭累了这才刚准备开始说……王爷,小的也就敢跟您说几句,这娃,怪年轻,也怪可怜的……”
颜訚任那小吏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说着自己的感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堂前的年轻人身上。
见那年轻人终于止住了哭泣,大理寺卿才开始发问:
“姓名?籍贯?”
“……范岩……河州人氏。”颜訚听那年轻人的声音怪清亮的,年纪大约就和颜珪差不多。
“郭炎是你杀的吗?”
“……是。”
“为什么杀他?”
堂下的范岩犹犹豫豫了半天,也憋不出个响。在旁的小吏忍不住了,上前戳了他一把:“大人问你话!你答!”
大理寺卿倒是不急,安抚似的望了那小吏一眼,小吏退回原地。
“据本官所知,你和清阕楼的一位歌妓相熟,可有此事?”大理寺卿放缓了语气,又问他。
“……是。”范岩答道。
“那女子是何名?”
“青青。”
郭家长兄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看这堂前一来一往,眼里像是失了焦。偶尔抬头看看,还会将带着愤怒的目光投给范岩的后背。
“三月十五日,你有没有去见过她?”
“有。”
“什么时候去的?”
“……很晚了,应该是戌时之后……”
范岩似乎预见到了接下来大理寺卿的问题,不由得屏气凝神。
“那天你见到她时,她在做什么?”
大理寺卿语气柔和,却见堂下年轻人将手攥成拳状。
“……她死了。”
郭家长兄看着范岩与大理寺卿的对话,越发迷惑,将求助的眼光投向带他过来的颜訚。颜訚只展了扇面掩着唇,并不看他。
“范岩,你若不肯多说一点,本官也无法帮你。”大理寺卿也有些倦意,叹了口气,希望眼前这年轻人早些开窍。
范岩将下排齿紧紧扣在下唇上,几乎要咬出血来。大理寺卿把玩着手边的笔墨,并不催他。
良久,范岩似是长长地出了口气,才终于开口:
“那天我去清阕楼找青青,是要为她……为她和她肚里的孩子赎身的——
“我与青青是去年相识的;两个月前,青青跟我说,她怀了身子。我答应她,待我攒够了钱,就给她和孩子赎身。
“我到的时候,那个……郭炎,他正在青青的房间里。”
范岩越说越激动,小吏讪讪地看了眼大理寺卿,似是怕这年轻人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
“那个人……那个人他不知道青青怀了孕……他……他还——”
范岩说不下去了,一旁听着的郭家长兄瞳孔一震,险要跌下地来。
大理寺卿耐心地等着,等范岩将脸上泪水用袖管一抹,继续说下去:
“我冲进去的时候,青青一口气没上来,已经……已经没救了……”
颜訚用余光瞥了一眼郭家长兄。这个做了一辈子老实人的农民大约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早就与殷城那些纨绔心性无二了。
“你是在那时候就杀了郭炎吗?”大理寺卿听他又怔住了,先发话道。
“不是,”范岩吐了一口气,他似乎比方才什么都没说之前要冷静些了,“当时我只顾着青青,那个人,他就跑了……”
“那后来你是如何杀他的?”
“后来……”范岩很冷静地回想着,而郭家长兄此时却已顾不上他了。片刻前郭家长兄眼里带着怒气的火焰,此时已尽数熄灭了,只剩下烛火熄掉后满溢的烟雾。
“后来我怕其他人以为是我杀了青青,也没敢多留,就跟着那人一路到了城郊……
“半路上有一个行脚商人,他说他有很多特制的药,我就拿给青青赎身的钱,问他买了一副药……
“我跟着那人——郭炎,我跟着他去了一家小酒馆,把刚买的药掺进了他的酒里……
“……就是这样了……”
堂前一片寂静无声。郭家长兄许是被惊到了,还没缓过神来,只是凭着小吏为他顺气,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
负责书记的小吏附在大理寺卿耳边说了些什么,大理寺卿点点头,又问范岩:
“你说卖你药的那行脚商人,是何模样?”
范岩努力地回忆着:“……年纪不大,应该和我差不多……当时天太黑了,我又急着赶路,也没留意……”
“那这堂上的人中,可有形貌与之相似的人?”
随着大理寺卿一声言,颜訚“唰”地收了扇子,范岩也在大理寺卿的引导下将堂上每个人一一看过,然后十分笃定地沉声道:
“没有。”
大理寺卿又问了他一遍:“确定没有?”
“没有。”范岩仍答得笃定。
好。
颜訚心里暗叫一声,又重新展开了扇面。
郭家这一辈摊上了个当吏部侍郎的郭汶,也不知是福是祸。
郭汶不明白为什么陛下突然召他进了宫,迎接他的只有颜阆的沉默。
他刚刚开口叫了声“陛下”,就被颜阆倏地打断:
“郭侍郎,朕念你供职期间无甚错漏,且与尚书家姻亲尚在,就不让你告老还乡了;将你罚俸三月,调任吏部员外郎,如何?”
郭汶说不出话。他不知为何突然被降了职,却又不敢反驳。
直到那位经常笑着的太师送他出来,才委婉地打探了下。毛依檐只是淡淡道:
“陛下体谅员外郎平日辛苦,无暇教导子女,特作此安排,还望员外郎不要辜负了陛下好意。”
这段话,说人话,就是斥他“教子无方”。
郭汶想想还有些后怕。这一切的开始还是他自己的儿子带了郭炎去寻欢作乐,甚至差点闹到燕王的头上。陛下只是给他罚俸降爵,还算轻的了。幸好方才自己没有出言反驳,不然兴许会闹得更僵。
直到第二天早朝之前,郭汶都还是这么想的。
如果次日早朝颜阆没有下旨,直接将六部所有尚书、侍郎全部调换的话。
郭汶第一次庆幸自己只是个员外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