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十 赦令 ...
-
春暖花开。
过了换季易感的时节,毛依檐早嫌衣服多笨重,脱去了好些。晏河殿里的炭火也不必再生,是只要静静坐着就最舒服的温度。夜晚的温差也小了些,日常出门来踏青采春的行人越来越多。
只要没什么要紧的事,早上散了朝,颜阆总会留毛依檐在殿里多坐上一会儿。一起吃了午饭,闲聊上一个下午,毛依檐总会在日头西沉之前告辞回府。颜阆也不多留,只要毛依檐开了口,他总会放他走。
“近来两位新王殿下过得如何?”颜阆如是问。
“越信王府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至于永昌王府,自然是要冷清些;不过近几日也有读书人上门递帖子了。”两人刚下完了一局棋——应该说是大半局,颜阆看见自己的黑子所剩无几,干脆命人撤了棋盘,无意再下。毛依檐唇角微弯,闲来无事信手翻阅着案几边沿堆成小山的奏折。
“那一堆朕批完了。不然,太师看这边这些。”颜阆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把之前搁在角落里的另一摞奏折捧起,不由分说地挪到毛依檐跟前。
毛依檐只是略带笑意地翻开了最上方的那本奏折,极快地读完,堆在旁边;然后是下一本,再层上去。
“太师好眼力啊。朕看了这小半天,都要瞎了。”
“陛下批阅事无巨细,臣当然不比陛下,若无甚特别的,臣也不太关注。”毛依檐边看边答话,右手边看过的那沓不觉已有几寸高。
“哦?太师觉得何为特别?”
颜阆问完,等了片刻,毛依檐才悠悠举起手里正看着的那一份奏章,调了个个儿,指点给他看:
“譬如这个——陛下于天衍元年登大宝,去今二年有奇。彼时天下未定,故未颁赦令;而今国库丰足,百姓安康,宜择日大赦天下,以示陛下仁泽……”
“国库丰足,百姓……安康?”颜阆重复着那奏章上的语句,冷哼着笑起来,“他倒是比朕还清楚。”
“说起来,陛下可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有人上书请求大赦吗?”毛依檐把那本奏章搁下,在右边那摞顶上堆整齐,微微垂着眼帘,“臣觉着是托了两位小殿下的福。若没有前日的封王诏令,这些奏折,还要来得再晚些。”
“那太师以为,现在是合适的时间么?”颜阆稍蹙了眉,表情严肃起来。
“只要陛下觉着合适,臣自然没有异议。”毛依檐朗声道,“方才这一位说得很对。陛下仁泽,是需要彰显的。”他说着,又往右边那摞顶上刚放上去的那本看过去,默默记下了笔者名姓,半开玩笑道,“陛下要不要考虑给他升个官,让他体会一下何为仁泽?”
颜阆颇为郑重地点点头:“太师说要,那当然要。”
“不过颁赦令,还有些事情要先做好,不然赦令一出,天下可要大乱了。”毛依檐左右摇晃着脑袋,把看完的奏折,又塞回了颜阆眼底。
卢晟生在邳县,长在邳县,后来做了官,还在邳县。
县令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掌管着县城中一切大小事务,平日又不比县丞县尉繁忙操劳。寒窗十年终于能换得现在这么一个吃穿不愁每月还有许多油水可捞的位子,卢晟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可他心里这点幸运等殷城核查罪囚人数的诏令一传到这里,就蔫了。
邳县是个小地方,平时难得出什么大案子。占多数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有钱的拿钱摆平,没钱的凑了钱再摆平。但是往上报的时候吧又不能显得自己这儿管得太松了,因此册子是要造的,钱是要收的,至于人放不放……那还是要看钱给得够不够。
出得起钱的多是显贵人家,而往往也都是这些纨绔闹的事儿要大一些。砸了人家店啊,把人打残了啊,只要没出人命,出钱都能摆平;呃,出了人命就要看这条命值不值钱了。若是不值钱的,兴许也能摆平咯。
所以现在县衙里关着的大多是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势的小老百姓。本来也就是偷点枣子采点甜瓜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实在是家境不好运气也差才会被抓进来。有家里人的嘱咐家里囤点东西,哄得卢晟开心了,自然就给你放人了。横竖等哪位倒霉孩子下次再被抓进来咯,还有一笔金子可捞。
这下可好,上面旨令一下来,不多时定会有朝廷官员过来对着名册点人数。卢晟急了,这衙门里头关着的还不到册子上记的十分之一呢!
不管了,卢晟想了个主意,现抓现点!虽说邳县地方小,人却不少;要抓些人凑齐名册上的数量,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等颜瑜碰巧出现在邳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闭门不出;身穿土布的贫苦百姓被扛着大刀的县衙追着打。
“官爷!您行行好!我可是良民啊!!”
“你们有病吧!凭什么抓我!”
“我家里孩子还在等我回去烧饭吃啊!官爷!”
颜瑜犹豫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今天穿的衣服——嗯,粗布麻衣,然后就见远处有个县衙气势汹汹的,好像要往他站的这个地方走来。
颜瑜一闪身,躲进了巷子里;又拐了几个弯,小心地避开了大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公子!您可回来啦!听说外头在乱抓人,乱得很呢!”一个十六七岁的婢女见他开门,忙迎了上来。
“是啊,乱得很。”颜瑜有些心不在焉,思索了片刻,对那婢女道,“小竹,麻烦帮我把那件松绿色的锦缎袍子拿来,我还要再出趟门。”
“公子这么着急么?要不等外面情况好些再出去?”
“不了。那顶鎏银珠玉冠也一并帮我备好吧,腰带也拣一条新的。”
“公子这是要去见什么贵客吗?平日里公子最不喜欢这些衣饰了。”小竹疑惑道。
“这种时候,”颜瑜一边在小竹的服侍下更换着外衣,一边和她解释,“穿得越贵气,就越安全。”
“嗨呀,难道还有谁敢抓了公子嘛?”小竹奇道。
“那可说不准,”颜瑜嘴里说着这话,眼角带了几分自嘲的笑,“毕竟我现在,怎么说也算是个没正经身份的。身上也就这点金银珠玉,还能值些钱。”
换了一身装束的颜瑜往街上一走,就再不见没眼色的县衙往他跟前凑了。颜瑜拖着松绿色的长发带,摇着题了诗句的折扇,腰间玉坠扇钩一个不落,就这样丁零当啷地在街上慢悠悠地逛着。
那闹剧还没有结束。街上的小贩都收了摊,能回家的都绝不在街上停留半会儿。这下子人都四散得差不多了,县衙们的目标就落在了街头乞讨的流浪汉与没有像样门禁的贫民窟那儿。横竖都是贱命,就是打死了也无甚可惜的。
颜瑜扇柄轻转,对着一个匆匆路过他身旁的衙役背后戳了一戳,问他:“劳驾问一下,这——”他又指了指街头的混乱场景,“这是在做什么呢?”
那衙役本来干了半天体力活,没什么好脸色,正准备冲来人大发一通无名火;转头却看见一个眉目清秀、穿着颇为贵气,看起来就是不怎么好惹的世家公子之类的人物,方才的火气一下就烟消云散了。毕竟就算他有个坚硬的铁头,他也不敢拿这唯一一颗脑袋去撞这颗并不好捏的柿子。
“这位公子,您少歇哈,这会子是官府在逮人呢。”那衙役换了副面孔,软着声调说。
“逮人?是出什么事了吗?”颜瑜问。
“出什么事儿……这小的也不清楚,小的就是个打工的,上面让做什么,小的照做就是了,”那衙役赔笑道,“公子先歇着,小的去忙了哈。”说着就蹭地一下跑没影了。
颜瑜摇着扇子,继续往前慢腾腾地晃着,一步一步踏得结实。他本就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此时出来,只是想看看这邳县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公子!这位公子行行好!救救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颜瑜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几个穷苦人模样的平民看他一个人穿金戴银地在街上走着,立马过来抱上了大腿,
“求公子体谅体谅!我们都是普通百姓,什么都没干啊!”
颜瑜作势要把袍摆从那人怀里抽开,那人赶紧挣了挣,颜瑜见抽不动,就问他:“您别着急啊,这是怎么了?”
边上有一人见他问了,赶忙回答:“听说是上面要来查囚犯数量,那狗县令平日里收钱收惯了,放了好些人,这会子数目对不上,就要满县里拿人呢!”
“还有这档事?”颜瑜故作惊讶。
“是啊是啊!那狗县令忒不是个东西!我隔壁家的老张刚刚就被抓走了!”从旁有一穿着尚可、不至于被列入围堵范围的妇人此时旁观着,心有余悸地插言道。
“公子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颜瑜正在迟疑间,方才打过照面的那衙役正好调了个弯,过来看到这几个农民。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要不是前头说人够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赶紧走走走,别在这儿挡道。”他赶跑了那几个人,又转过脸来对颜瑜堆着笑,“公子,妨碍您了,您忙,您忙!”
颜瑜继续在县城里兜了几个圈,见街上渐渐少了相互追逐的人影,摇了摇扇子,回住处去了。
“公子这是上哪去了?看这袍子弄得。”小竹迎上来,眼尖地看到颜瑜袍摆上几个油乎乎的手印子。
“辛苦你了。”颜瑜满脸的不好意思。
“奴婢不辛苦的!奴婢只是怕公子这样失了体面。”小竹天真地笑着。
“不会。只是又要麻烦你了。”颜瑜简单地说着,回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脱了外袍,往书房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