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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倾城一诺终无悔 ...

  •   西城门下,十八岁的司马昭,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个男人。
      ——诸葛亮。
      虽然闻名久矣,然而却是初见。
      几乎可以说从司马昭开始懂事时起,“诸葛亮”三个字就纠缠着他的生活,经常传到他的耳朵里,不管他的意愿是不是想听。这个名字被别人提及次数甚至比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还要多。
      每次每次,难得父亲有空闲陪着他玩耍游戏时,只要有人匆匆忙忙或者一脸凝重地赶来跟父亲提起这个名字,父亲都会先皱眉,然后抛下他不管,转身就走出去做事。
      他曾经抱着父亲的膝盖求他赶走“诸葛亮”,也曾经眼泪汪汪地爬进母亲的怀抱,求她让“诸葛亮”消失——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都会无奈又溺爱地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快点长大吧,昭儿。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理解父亲的心情,你就会明白“诸葛亮”三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了。
      等到司马昭刚刚能握住毛笔,开始在师傅的指导下学习写字时,父亲给他找来的字帖是诸葛亮写给洛阳亲友的亲笔书信,父亲很高兴地说,昭儿,你就照着这个练吧,能练出三分像就很不错了。后来无意间听母亲闲谈,他才知道父亲为了那封书信竟然花费多达百金。不过那信上的字真漂亮,司马昭对着裱起来的字帖认认真真临摹,觉得有哪一笔哪一划学得像了,就拿去给父亲邀功,父亲每次都会暂时放下案头杂务,着实地勉励他几句。

      再后来,他开始襄赞父兄处理军国大事。父亲遇到问题难以抉择时,经常会在无意间开口询问:“昭儿,你觉得如果换成是诸葛亮,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司马昭当然答不出来。
      父亲回过神来,捻着短须笑一笑,说:“啊,为父忘记了,你没见过他,还不了解那个男人。”
      司马昭觉得,每次父亲说这句话时,神情里好像总是带着那么一点儿若有若无的得意或者说是炫耀。
      去年,诸葛亮为了出征,给蜀后主上了一道请战表文,不到半个月,这道表文的全文就摆在父亲的案头上了。父亲对之吟诵良久,方才叹了一声:“孔明天人造化,文采斐然,吾不及也。”然后命令司马昭务必一字不漏地誊写出来,裱成条幅,挂在书房之内。
      司马昭一边抄,一边腹诽,这份大逆不道的表文,直骂魏帝是窃国贼,千万别让元仲看到了才好。谁知过了几天他去宫里找曹睿时,发现他也在对着这份表文赞叹不已,顺便让司马昭给他照样誊抄一份,理由很简单——“因为子尚的字写得最像诸葛亮。”
      司马昭哭笑不得。
      当然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敲诈勒索的好机会,占够了便宜之后,他一边拥着沉沉睡去的曹睿,一边在心里想,要是父亲知道他让我从小临摹诸葛亮的字帖但是最后却变成了拖陛下入罗帐的工具,不知道会不会很生气?
      当然了,父亲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些年来,能让他表情发生变化的,唯有远在千里之外的蜀相诸葛亮。
      司马昭发现,在对诸葛亮的私人崇拜这一点上,曹睿和父亲倒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今天,司马昭终于亲眼见识了这个仅仅用名字就纠缠了他十几年的男人,这个近乎“神”一样存在。
      他端坐城头,正在抚琴。
      那张素丝琴很旧了,但是被精心保养得很好,音色一如当年激越清扬。
      当然隔着那么远,司马懿看不到琴。
      在他眼里,只剩下敛眉垂目抚琴的诸葛亮。
      ——你可还记得当年襄阳驿亭之约?
      ——孔明肯为我抚琴,当效晋文公故事,避退三舍。

      “父亲,孩儿愿意率先进城,活捉诸葛亮。”司马昭忍不住向父亲请示。既然父亲和元仲都这么在意诸葛亮,干脆把他弄到洛阳去不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吗?
      “你给我站住!”司马懿从凝思中回过神来,大声喝止道,“你听这琴声一丝不乱,说明城中必有埋伏。”
      “孩儿不懂音乐,也听不出个什么所以然。”现在司马昭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诸葛亮独守孤城,而自己身后是十五万大军,他实在无法抗拒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他的巨大诱惑。
      “昭儿,小时没让你学点音律,实属错误。”这样的琴韵,这辈子你也只能有机会赏这一次了,却不懂好好珍惜。司马懿在心中暗暗叹息。
      司马昭无言。并不是因为受了父亲的训斥,而是因为他忽然发现,父亲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无限深情。
      不论是对母亲,对兄弟姊妹们,父亲从来没有给过这样的眼神;哪怕就算是对着最得宠的柏夫人,他也不曾施予过。
      而现在,父亲竟然是遥遥望着城上抚琴的诸葛亮……

      司马昭觉得后背一道冷汗涔涔而下。
      他有些手足无措,转过脸去看着兄长的方向,大哥司马师也正好看向他,兄弟二人含义不明的目光碰了一下,然后各自暧昧地别开视线。
      城头上,一曲将终。
      若倾诉,若相送,若别离,若珍重。
      司马懿最后望了一眼孤城上的那个茕茕孑然的身影,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孔明,虽然你我都已不复当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可是懿决不负你一诺。
      他终于果断地别过头去,传令道:“前军改后军,往北面的山路后撤。”
      ——仲达一诺千金。
      ——此缘终了,今生无憾。

      十五万大军,整整后撤九十里。
      司马懿席地而坐,只是派出哨探前往西城,虽然他明知如果现在带兵反攻回去,诸葛亮仍是难以逃脱。
      现在他要考虑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件事掩饰得天衣无缝,然后就故意拖延追击时间一事向皇帝做出合理的解释。
      诸葛亮布置在半路上的两路疑兵,是给他的最好借口和台阶。
      司马懿看着路旁的一根蓟草,那上面开着一朵小小的、淡紫色的花……一如他年少时的衣襟。
      司马懿微微地笑了起来。
      刚才城头马上的相见,虽然相隔不远,但是除了最后的惊鸿一瞥,诸葛亮始终没有抬头看他,司马懿不能不注意到那原本聚拢山川灵秀之气的蓟色衣襟已经换成了沉淀着雨前浓云般深沉的青……
      仍然和他很相配。
      还有,那首琴曲弹得真好,足以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了。

      相比于司马懿的心满意足,现在司马昭却满心慌乱。
      刚才大军后撤时,他明明已经拨转马头,将要随着父兄离去,但是彷佛冥冥之中的天意,他最后忍不住回首,想再看一眼诸葛亮,但是却没想到,就在那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的时刻,诸葛亮却抬起头来,向着军中帅旗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是惊鸿一瞥。
      司马昭知道他也许是在寻找父亲的身影,也许只是因为敌军后撤才抬头望了一眼,但是仅仅这一眼,已经令十八岁的司马昭从此沦陷,再无宁日。
      现在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些混在纷乱的头绪和理智的相互交争:我要回去……父亲不会答应的……回去再看他一眼……父亲不会答应的……他身边没有大将,城里也不可能有埋伏……我要带他回洛阳……父亲不会答应的……我只想再看他一眼……如果他肯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端详……为什么他会是诸葛亮……
      司马昭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开始发抖。
      坐在一旁的司马师很快发现了他的异状,关切地问道:“昭儿,你怎么了,很冷吗?”
      他一连问了好几次,司马昭都没有听见,司马师看看嘴角噙着意义不明的微笑、已经陷入沉思的父亲;再看看莫名其妙、突然开始发抖的弟弟,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羊毛毡毯,走过去披在司马昭的身上。

      听到诸葛亮六出祁山的消息,司马昭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头痛。
      自从十八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诸葛亮,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了五六年。
      这几年间,诸葛亮几乎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北伐,而司马氏父子则利用魏国对抗蜀军的机会,趁机扩大势力范围,在军中培植大量亲信,牢牢掌握了魏国的军政大权。
      诸葛亮的复国大计,从另一个侧面来看,反倒成就了司马氏的地位。
      有时候,司马昭真想写封信到蜀国去,告诉诸葛亮,你别再北伐了,放下你的计划,到魏国来,到洛阳来,你不就是想要天下吗?父亲可以给你。他什么都愿意给你,我最是清楚不过了。
      可是他也知道,那个男人绝不会接受别人的施予,他若要的东西,会亲自去取。
      这一点,和父亲倒是很像。

      司马懿匆匆入宫,和陛下商定出兵方略,然后回府传令众将议事。司马昭却趁着父兄不注意时,悄悄溜进了宫中。
      他十六岁那年被选作近卫,主要职责是陪伴皇帝练习剑术,以前文帝在位时,父亲就经常作为皇帝的对手,每次练习都能巧妙地输掉,让皇帝赢得“龙颜大悦”。
      父亲当然毫无保留地把陪练的经验和法则传给了他,可是年少好胜的司马昭却总是跃跃欲试,想要打败皇帝——老实讲,他们曹家的子孙写文章是不错,说到技击、骑射和用兵之道,比其先祖曹操可就差远了。
      终于有一次,司马昭在练习时,将皇帝压倒在身下。当时的场景很奇怪,除了他们两个,居然一个近侍也没有,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胆大妄为。
      曹睿被他压制住全身,一动也不能动,他不说话,倒也没有很生气的样子,只是用明澈的眼睛看着他。司马昭觉得那目光似曾相识,里面有许多许多悲伤,许多许多孤寂。他忽然头脑一热,居然就那么昏昏沉沉地吻了上去。
      后来……
      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看着怀里的皇帝。曹睿已经睡熟了。他睡着的时候敛了帝王的气概,眉眼间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忧愁,更加像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遥遥地,端坐城上,抚琴,那个人眼里只有父亲。可望不可即。
      在那个人眼里,他什么都不是。哪怕他就在父亲的身旁,他也视而不见。
      司马昭伸指描绘着那相似而非的轮廓,被一阵无法形诸于文字的痛苦深深地攫住了——终此一生,他终究是无法得到那个人,这个认知令司马昭胸口作痛——恰在这个时候,曹睿醒了过来——他一向很难睡得沉,只有在司马昭陪着的时候会稍微好一些。
      司马昭看着曹睿慢慢睁开了眼睛,因为是初醒,他的眼神清澈淡泊,并没有刻意扮演帝王威严时的伪装,平静得像一泓清浅的湖水,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而且使得他看上去更加像那个人……司马昭几乎是怀着报复性的心态,粗暴地吻过去。
      不如把他毁掉吧。让他从此消失。
      再也不必远远地看着似是而非的他令自己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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