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色》叶深水

4、留缘别日重寻欢

　　时光飞逝，司马懿在襄阳求学已经将近三年。这期间，诸葛亮也行过了冠礼，取字孔明。和别人用簪子别住头冠的做法不同，他仅仅只用一根发带束起头发，越显得光风霁月、清朗秀逸。
　　每次看到他，司马懿都会情不自禁从心底泛出一种疼痛。
　　那是明知遥不可及而又极度渴望得到的一种绝望——就像他知道哪怕看起来再接近，自己也绝不可能抓住天上的云彩。

　　诸葛亮的才识气度，令人自然心折佩服。虽然有时候也会拿同学们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不会失了分寸，加上平日里他的态度冲和谦逊，所以每个人都愿意和他亲近。然而即便是庞统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也只能近在身前三尺而已，若想再进一步，总会被他巧妙地避开去。
　　——虽可亲善，不能亵之。
　　有很多次，司马懿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也只差一层窗户纸了，却始终也不敢捅破。
　　这样的日子真是煎熬。

　　每次收到家书，司马懿都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生怕看到父亲催他收拾行装立刻回家的字样。为了让父亲能够放心把他留在襄阳，司马懿一方面专心向学以求长进，另一方面也多次在信中向父亲表示，自己仍有很多知识需要向叔父求教，暂时还不能离开。
　　司马懿清楚知道，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襄阳。最近父亲写信时经常提到年纪越来越大、做事有些力不从心，大哥也开始帮忙处理一些事务了……司马懿知道，这是在暗示他，应该回去辅助父兄，以便将来继承司马氏的家业。
　　但是，他怎么舍得就走呢？
　　假如……能够得到孔明的帮助，以他的精明和谨慎，加上自己的谋略和坚韧，日后司马氏的发展将不可估量。
　　假如……孔明能够跟随他回洛阳去，那么无论如何，将来总能找到机会，可以向他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意。

　　然而，纵使司马懿能够摆平来自父亲的压力，却不能左右别人的意志——那个“别人”除了权倾天下的曹操不做第二人想。
　　对着薄薄一纸任命，司马懿在心中反复权衡，装病推脱的成功可能性究竟有多少。
　　他对于曹操的野心，可以说是洞若观火，此番被强行征召入府任职，绝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如果装病推脱，万一被识破，曹阿瞒又岂能饶得了他司马氏一家？
　　毕竟他肩上尚且还有整个家族的责任……
　　可惜孔明前天回家探望弟妹去了，不然还可以找他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眼下的难题。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司马懿想得头昏脑胀，随手推开窗子，想要透透气，却发现有个人影正在廊下徘徊。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浅灰色的衣襟。
　　“孔明？”
　　“仲达。”
　　“为什么不进来？”司马懿笑着打开房门，将诸葛亮请进房间。
　　甫一坐定，诸葛亮便开口说道：“亮刚刚回来，听先生说起，仲达接到了曹操的任命。”
　　“是。”司马懿替他倒了一杯茶，接道：“我正想去找你商议这件事，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仲达不想接受曹操的任命？”
　　“孔明说懿应该接受吗？”
　　诸葛亮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回去。
　　“可是曹操的为人，仲达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你借口推脱不出，他一定不会轻易罢休。”
　　“孔明……”在烛光的映照下，司马懿看着那白玉般的面容和秀致如画的眉眼，忽然意识到现在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手轻轻覆上诸葛亮放在案上的那只手，并且俯身逼近过去，将他压制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诸葛亮抬起低垂的眼帘，略带吃惊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司马懿的眼神里有毫不加以掩饰的权欲与渴求，几乎要将自己卷进去吞噬……先生曾经说过他狼顾鹰视……诸葛亮心中一颤，身体动了一下，起身，尽量不着痕迹地摆脱了司马懿的禁锢。
　　转过身去，面向窗外，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诸葛亮克制着语调，平静地问道：“那么，仲达想要怎么样处置眼下的情况呢？”

　　司马懿放在案上那只手骤然变空，他狠狠地握成拳。
　　不能容忍孔明继续逃避了……当断不决不是司马氏的家风……
　　他站起来，走到诸葛亮的身后，立定。
　　“你和我一起去！”
　　司马懿从背后抱住孔明。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他怀中，那身体是滚烫的，热度灼烧着他的手，他的心，他的皮肤，他的意志……
　　诸葛亮没有动，任凭他紧紧地搂着自己。既不挣扎，也不挣脱。
　　司马懿闭上了眼。多少日夜想念，竟然成为现实，为这一刻，他几乎流泪。
　　“终有一日，这天下都是我的……”他俯身胡乱吻着怀中人的发际，噬咬着他白玉一般的耳垂，声音低哑，情难遏抑，“是我的也就是你的……孔明……随我去……仲达决不负你……”
　　他必得完全占有这个人。天下奇珍在怀，岂容他人觊觎。上天既然安排了他们相遇，就是要让他知道，世间尚有孔明在；就是要让他知道，此生不该叹寂寥……
　　诸葛亮的身体微微摇晃，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就要被卷入这炽烈而又陌生的爱欲狂潮。但是很快，他控制住了自己，轻轻地，然而意志坚决地，挣脱了司马懿的双臂。
　　“仲达，曹操与我，有杀父之仇、破家之恨，这你是知道的。亮此生绝不会向曹操俯首称臣。”
　　诸葛亮的声音像冰珠落进水晶盏一样清楚而冰冷，敲击在司马懿的耳膜上，让他几乎已经燃烧起来的心脏慢慢地冷却下来。

　　“三日后，懿将启程返回洛阳。”
　　司马懿终于说出了决定。
　　他奇怪于自己的声音里既听不出失魂落魄也听不出心如灰死，平常得就好像在说“孔明，明天我们一起去山上取泉水吧”——过去两年多的日子里，他把这句话也不知曾经说过多少遍了。
　　诸葛亮转过身，却不看他，缓缓地施了一礼。
　　“同窗三载，一朝别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仍是礼数周到，一揖到地，“此去前途多险阻，从此天各一方，山高水远，仲达珍重。”
　　“到时候孔明会去给懿送行吗？”司马懿暗想如果对面有一面铜镜，他一定会看到自己的表情是带着笑容的，这让他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自虐的快感。
　　诸葛亮的手已经扶上竹帘，摆出了即将离去的姿态，听到司马懿的询问，竹帘“嗒”地一下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他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再次撩开竹帘。
　　“那是自然。亮定会给仲达兄送行。”他说完这句话，挑帘飞快地离去，经过廊下的台阶时，几乎被放在那里的青石水盆绊倒。
　　一丛菡萏开得正浓。

　　三日后，襄阳城外驿亭。同学诸生替司马懿留席送别。
　　酒已阑，人将醉，离情不尽。
　　司马懿取过一张素丝琴，看着诸葛亮，笑问：“同学诸人中，唯孔明琴艺超卓，今日作别，可愿为懿再奏一曲，以壮行色？”
　　其余人听了，一齐叫好不迭。平时诸葛亮弹琴时经常躲起来自得其乐，今天能听到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奏，的确难得。
　　诸葛亮一言不发，离席近前，双手从司马懿那里捧过琴来，十指加弦，清音飒起，如长风过林，寒泉呜咽。
　　座中诸人皆变色。
　　原本一个正在驿亭旁饮水的客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徐庶坐在最外面的一席，举着一杯酒停在嘴边，硬是送不下去，听到哭声更加心烦意乱，皱眉问道：“您哭什么？”
　　那个人一边擦泪一边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位公子的琴声，突然想起好久不见的亲人，所以觉得很伤心。”
　　庞统正坐在诸葛亮旁边，忽然伸掌按住琴弦，制止道：“孔明今天心绪不佳，此音惨沮，令人不忍闻听，不如留此一曲未尽缘，以待来日重逢，再奏畅音雅乐。”
　　司马懿端起酒杯，仰面一饮而尽，泪落入酒，倏忽不见。他佯装拭唇边酒渍顺便擦去泪痕，笑着说道：“那好吧，如果将来有朝一日，孔明肯为我抚琴一曲，懿为了答谢孔明的情意，当效晋文公故事，两军对垒之时，定当避退三舍。”
　　诸葛亮猛然抬起眼睛，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晶莹闪烁，流丽不定，轻轻说道：“仲达一诺千金。”也端起面前酒杯饮尽。
　　庞统想缓和一下气氛，笑呵呵地说道：“今日在座诸位，都是仲达这句话的证人——以后你想赖账可是不行的哟！”
　　于是席终。
　　诸葛亮捧了琴过去，要放在司马懿案前，被他挡回了。
　　“这张琴就留赠孔明吧，”司马懿带着笑容，忽然凑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留此未尽缘，他日重寻欢——也好，也好。”
　　蓟色的衣袖微微一动，无风自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