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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沉吟至今为君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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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速。
自从司马懿到襄阳,忽忽已经一月有余。这期间,庞统和其他几个年龄相当的好友一起行了冠礼,水镜先生亲自主持,仪式办得庄雅隆重,按照徐庶的话来说,小凤凰那个已经用了好一段时间的表字“士元”终于可以转正了。
大家为了给他们庆祝,把水镜先生埋在后园梅树下的几坛陈年佳酿刨出来,聚众群欢直到半夜,算是喝了个尽兴。
司马懿本来想趁机把诸葛亮灌醉——他倒不是存了什么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想看看诸葛亮喝醉了会是怎生模样,和平时那个端静如处子、动捷如灵狐的亮君有什么不同——可惜似乎运气不佳,无论猜枚投壶,输的都是他,反倒差点被诸葛亮灌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司马懿还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不知道谁听说山那边的村子里正在赛神,附近九村十寨的男女老幼都去凑热闹,青年男女更可以趁机互相对歌表达爱慕之心,这群学生们个个少年心性,听到这种八卦消息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于是约定了找个机会一起溜出去观看。
恰逢老友黄承彦前来拜望,水镜先生干脆给学生们统统放了假。
司马懿对怪力乱神的话题一向心中存疑,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至于男女对歌是什么玩意,他不了解本地风俗也兴趣缺缺,加之宿醉头昏,更没心情随他们凑热闹,石韬来催他时,借口昨夜贪凉不慎受了风寒,身体不适,赖在被窝里只是不愿起来。
说到装病,司马懿可是相当有天分。从小到大,也不知道玩过多少次,可是全家人仍旧每回都上当。
石韬见他闭目假寐,呼吸粗重,神情委顿,果然信以为真,一拍大腿,说道:“咳!放着现成的大夫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找他?”转身跑了出去。
过不多时,就拉了诸葛亮来给司马懿看病。
司马懿既然是装病的行家,当然对此早有准备。他事先在腋下塞了一个竹雕笔筒,等到大夫号脉时,上臂用力夹紧,那个笔筒压住腋下血脉,影响血液的运行,脉象自然就显得比较微弱了。
诸葛亮是和庞统徐庶几个人一起过来的。
他们都已经衣着齐楚,修饰整洁,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只是诸葛亮仍旧穿着那件蓟色的衣服。他坐在榻前伸指替司马懿号脉,庞统无事可做,便在书案前随意翻开一卷竹简来看——那是司马懿最近才开始研读的兵书,是他从叔父那里借来的,字里行间夹杂着诸葛亮写的批语,每多精辟见解,司马懿读到妙处,往往拍案叫绝。
庞统认出那熟悉的笔迹,笑了一笑,将竹简原样放回去。
诸葛亮号完脉,又看了看司马懿的舌苔,敛眉凝思片刻,方才说道:“仲达的脉象鼓动滑利,少阴博指有力而寸脉微弱,虽不至于缠绵沉重,但还是躺着休息一天比较好。”
司马懿忙不迭点头赞同。
徐庶问道:“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留个人照料仲达——不如我留下来好了。反正赛神每年都有,看多了也是大同小异,没什么意思。”
他本是一番好意,却不知道司马懿肚里一连串叫苦不迭:“徐元直你的侠义心肠也未免太多了吧,根本不需要这么浪费啊!”
诸葛亮微一颔首,说道:“是应该有个人照料仲达,元直想得很周到——不过,还是我留下来吧。”
顿时,司马懿心花怒放。
只不过,表面上还是要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懿自觉并无大碍,亮君也不必留下来陪我了,还是和大家一起出去玩吧,机会难得啊……”
诸葛亮的手忽然在他腕上用力一握。
司马懿暗暗吃了一惊,举目迎向他的视线,刚好收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方才号脉时,诸葛亮的右手搭在司马懿的手腕上,此刻又被袖子挡住,所以别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
“还是我留下来吧。”诸葛亮的态度等于是下了定论。
徐庶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庞统在后边扯扯他的袖子,徐庶立刻闭了嘴。
其他人都被客客气气地送出门之后,诸葛亮重新在司马懿的榻前坐下,两个人各怀鬼胎,互相端望了一会儿,心照不宣地同时笑了出来。
“现在仲达可以把藏在腋下的东西拿出来了吧?”诸葛亮一边笑一边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病?”司马懿奇怪,明明装得挺像嘛。
“因为亮仔细看过,仲达虽然脉象有异,可是舌苔却很正常,一点也不像风寒入体的样子。”
司马懿跃然而起,拱手笑道:“高明,高明。”
“既然仲达天人造化,贵恙痊可,那么亮就告辞了。”诸葛亮躬身一礼,转身要走,司马懿忽然想到一件事,连忙出声喊住他:“请留步!”
诸葛亮停下脚步,回首看着他。
“我是因为宿醉所以才不想出门,不过,亮君为什么要帮我圆谎瞒着大家呢?”司马懿抱臂而立,眼眸中净是老谋深算,“还是说,亮君别有所图,刚好借了懿的假病做借口?”
诸葛亮点一点头,“仲达猜得不错。”他转身继续向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说道:“今日承彦公到访,他乃此间名士,一代硕儒,仲达兄不想见一见吗?”
荆襄名士黄承彦,司马懿当然知道此人的背景非同一般,初到襄阳不过数日,叔父闲谈间便已经向他提及过了。和诸葛亮并肩走向前堂时,司马懿心里反复在想着一个问题——诸葛亮利用自己的借口找机会留下来,动机真有那么单纯吗?
水镜先生正和承彦公在堂上对饮,二人上前拜见,因为司马懿新来,水镜先生便替侄子引见,黄承彦问了他年齿学问,司马懿应对得体,承彦公赞不绝口。司马懿谦逊了几句,暗中端详他的相貌,高轩开爽,的是名士风度。
显然黄承彦不是第一次见诸葛亮了,司马懿在旁陪坐,冷眼看着二人谈笑言洽,颇有忘年之交的意味,黄承彦的态度中丝毫不掩饰他对诸葛亮这个年轻人的极度欣赏。
到了晚间,承彦公告辞作别,水镜先生喝得酩酊大醉不能起身,懿、亮二人提了灯笼送出门去。承彦公骑着一匹瘦驴,从小路转向大路,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直至消失不见,两人这才往回走。
路上,司马懿忽然开口问道:“亮君为什么要到叔父这里来学习呢?”
诸葛亮停下脚步,笑着应道:“仲达问得奇怪,你不是也千里迢迢来先生这里学习吗?”
“我来之前可并不知道叔父教的东西竟然是治国安邦的谋略和攻城掠地的兵法。”司马懿正色说道:“其实父亲的本意,只是想让我好好学习一些儒家经典罢了。”
“那样岂不是太屈才了?”诸葛亮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以仲达的胸襟和头脑,绝不应该局限于只会写写诗赋之类的雕虫小技啊。”
司马懿被那双眸子里流露出的神采所吸引,有短暂的失神,但是幸好理智中尚有一丝残存的清醒,他并没有忘记刚才的话题,继续追问道:“那么,亮君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诸葛亮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前行,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的衣衫变成了一种凝重的深灰色,显得他的身影似乎承载了许多原本并不属于他的重量。
司马懿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
诸葛亮提着灯笼一路缓步前行,忽然问道:“仲达知道‘以武止戈’的涵义吗?”不待司马懿回答,继续说道:“现在汉室衰微,群雄并起,天下纷乱,而荆襄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虽然眼下尚且称得上苟安,但是早晚有一天战火将会蔓延到这里,到那时,又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玉石俱焚——”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就像当年的徐州一样……”
司马懿沉吟不语。
关于诸葛亮的家世来历他曾经求叔父详细叙说过,现在他提起徐州,自然是想到了当日诸葛一家的悲惨遭遇——生逢乱世,幼失祜佑,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司马懿才又重新问道:“那么,亮君来叔父这里求学,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天下局势吗?”
诸葛亮停住脚步,凝视司马懿:“仲达是不是觉得亮的这种想法太自不量力了?”这句话并不是否定的含义,相反,它代表了一种超拔的决心,一种坚毅的意志,一种无畏的勇气。
“不……”
在那一瞬间,司马懿的脑海里转过了许多念头,甚至包括诸葛亮和庞统的关系,而庞家正是“荆襄六大豪门”之首,至于承彦公自然也早就在这张关系网的囊括之中了……
司马懿走近几步,直到站在诸葛亮的面前,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我相信亮君一定可以做到!”
诸葛亮握住他的手,微微地笑了。
掌心里传来的热度让司马懿几乎产生了烈火焚身的错觉。
他们回到学庐的时候,刚刚过了戌正,庞统却已经站在大门外迎候了。
诸葛亮看到他,略带惊讶地问道:“士元为什么提前回来了?大家呢?你们出门前不是说好了要多玩一会吗?”
庞统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两人挽着的手上,司马懿顿觉被他的目光看穿了心思一样,后背凉风阵阵,从诸葛亮手中抢过灯笼,说了声“我去放着”,急急忙忙往后堂去。
擦肩而过时,庞统笑着说了句:“仲达兄恢复得真快。”司马懿脸上一红,幸好天黑别人看不到,回了他一句:“还不是因为亮君的医术高明。”
诸葛亮笑吟吟地看着庞统,不说话。
等到司马懿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庞统这才迎上诸葛亮的目光,正容说道:“我之所以提前赶回来是因为不放心仲达——”故意停了一停,看看诸葛亮面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才接着又道:“——他这么毛毛躁躁的,不会动了胎气吧?”
诸葛亮放声大笑。
庞统也撑不住笑了起来:“当你说他‘脉象鼓动滑利,少阴博指有力而寸脉微弱’时,我就知道一定是假的了。这明明是妇人怀胎的脉象,骗骗徐元直还差不多,须瞒不过我。”
诸葛亮笑道:“亮的本意并非想欺瞒大家,而且早就知道,士元一定会看出破绽。”
庞统心中一惕。
“你是故意的?”故意留个破绽,故意让他庞统来搅局。
“亮不过是和仲达开个玩笑罢了,士元想太多了。”
月光之下,诸葛亮的眸子里一片澄明清澈。
庞统却觉得,他越来越令人捉摸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