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六叶草

2、说出真相

　　爷俩一前一后快步走出小区的大门时，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已经在门口的人行道旁边等着。司机很年轻，不到三十的样子，黑瘦黑瘦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
　　江浩然跟在江君后面钻进车里，关好车门，很客气地对着司机说：“师傅，去张家沟，我们赶时间，麻烦尽量开快一点。”
　　“好的。”司机简单地回道，然后起动车子。
　　张家沟离市区差不多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因客人说赶时间，所以司机稍微开快了些，到达救护车旁边时，用时十六分钟。
　　天还未黑，远远就看到公路两边停了好几辆车，还有一辆警车停要救护车的后面。靠近公路右边的边沿，站了一大排看热闹的人。
　　江浩然提前付了车钱，爷俩一下车，径直朝救护车跑过去。
　　有俩个看上去像是附近村民的男人，都是六多十岁的样子。有个卷着裤腿，肩上扛着一把铁锹，脚上穿双灰不拉叽的塑料拖鞋，头上还戴着一顶很旧的草帽，正往公路对面走去。
　　戴草帽的那一个，一边走，一边说：“这女的真是命大，车子都快报废了，竟然只是擦破点皮。”
　　“是命大！”另外一个也附和道，“这水沟，要是搁在往年，都是好几米深的水。”
　　横穿马路的当事人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俩个年轻的警察正在听目击者讲述车祸发生的前后经过。
　　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和年轻男司机站在救护车的旁边，一边望着翻到岸边的出事车辆抽烟，一边闲聊。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好像走出校门不久的女护士，在车箱的一边收拾急救药箱。
　　另一个，三十多岁，扎着马尾的女护士正拿着方子睛的手准备给她打点滴，见方子睛睁开了眼睛，她一边用胶布把针头贴压好，一边亲切地笑着问：“您醒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躺在急救担架上的方子睛，在短暂的昏迷之后，意识已经完全清醒。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手和脚，虽然感到一些疼痛，但应该没有伤筋动骨，就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起那个横穿马路的男人，但她不能肯定自己往右边打方向盘的时候，车头有没有撞到他，便问：“还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女护士笑着说，“只有您头上和手上擦破点皮。”
　　“那就好！”方子睛如释重负地说，“谢谢你们！”
　　“您客气了！”女护士坐在方子睛的旁边，笑着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那个已经收拾完的大眼睛护士，坐在另一侧，也笑着说。
　　方子睛又想起，当车子翻滚到沟底的时候，自己晕晕糊糊地躺在里面，从半敞开的车窗里，好像看到有个女孩一直在外面拍打着车窗，嘴里还不停地喊她阿姨，就问，“是不是还有个女孩”
　　“您是指打电话报警的女孩吗？”大眼睛的护士接着话音问。
　　方子睛并不知道是谁报的警，她转头看向大眼睛的护士。
　　“那女孩叫阿敏。”大眼睛的护士说完，见对面的同事好奇地看着她，就笑着解释，“刚才她们跟警察说话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听到了。她说她跟朋友的车正好从对面过来，正好看到车子翻下去，所以马上停下来，打了120和122。”
　　正说着，车后面传来敲门声，大眼睛护士立即起身打开后面的车门，医生指着江浩然对她们说：“患者的家属到了。”
　　江浩然礼貌地冲着两个护士点了点头，但并未细看，目光焦急地直指躺在担架上的方子睛。
　　头朝里躺着的方子睛，听到“家属”二字，她使劲地抬起头朝外看。江浩然见妻子能动弹，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稍微放了下来，连忙摆着手说：“快躺下，不要动。”
　　跟在爷爷后面的江君，见奶奶果真是头上和手上擦破了些皮，十分宽心。上前一步，冲着方子睛挥了挥手，并笑吟吟地说：“奶奶，还有我。”
　　感到头有些晕眩的方子睛，努力地笑了笑,说了声：“好！”复又躺下。
　　“江老师！”大眼睛的女护士盯着江浩然看了看，不敢相信似的，惊喜地叫了一声。
　　“你是——”因女护士戴着口罩，江浩然一时没有认出来。
　　“我是冯婧兰。”女护士双手摘下口罩，笑盈盈地看着江浩然说，“老师好！”说完，又把口罩戴上。
　　尽管马尾已经变成了齐耳短发，但江浩然还是很快认出了当年那个白白胖胖，笑声爽朗，上课有点爱讲话的女学生。
　　他朝冯婧兰上下打量了一番，欣喜地说：“白衣天使，挺好！”
　　“是江老师！”知道是同事的老师，中年医生的语气中明显多了一丝尊敬，他转身对着江浩然说：“您爱人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但一会回医院还得再详细检查一下。”说完，抬手指了一下公路边，又接着说，“您爱人的车就在那下面，交警也在，您看——要不要留下一个人？”
　　“爷爷，”江君立马自告奋勇，“您留在这，我陪奶奶去医院吧。”
　　“行。”江浩然抬手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有事打我电话，这边一忙完我就过去。”
　　“我没事，”车内的方子睛又够起头说, “你们不用着急。”
　　年轻司机和中年医生一左一右往车子前面去，准备返回。冯婧兰伸手拉了一把跳上救护车的江君，然后笑着对江浩然说：“老师您不用担心，师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给你们添麻烦了！”江浩然客气地冲着两个护士笑道。见江君在朝他挥手，就又冲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车门关上了，围观的人看着救护车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呼啸而去。
　　主治医生说方子睛有轻微的脑震荡，需留院观察几天。在方子睛还是副县长时就相识，去年提拔为中心医院院长的李耀宗，得知消息第一时间过来探望，还对她笑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方子睛听到这句话，脑子里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有一种难以述说的惆怅。——既然被上帝拒之于门外，也就意味着属于自己的演出，不管是否愿意，已无处可逃，只有继续拉开帷幕了。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在鬼门关遛达一圈的方子睛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事情的真相
　　两天之后，华灯初上，方子睛的精神已大为好转，她靠坐在双人间的病床上，待江浩然和儿子江浔各自坐好之后，她先是望着坐在左边椅子上的江浩然，那期盼而又胆怯的眼神，仿佛要求得丈夫的鼎力相助，但又害怕得到他的帮助似的，嘴巴开开合合，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江浩然疑惑地看着方子睛，心里十分诧异。貌似弱不禁风的妻子，能在以男性为主的政治舞台上游刃有余，虽说不至于让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的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当机立断，雷动风行的处事风格，的确令他很佩服。像现在这副心事重重，犹疑不定的样子，他还很少见到。
　　如果是公布江浔的身世，方子睛肯定不会独自贸然行事，事先一定会征求自己的意见，这一点，江浩然还是能肯定的。
　　他感到气氛有些凝重，为了缓和，他望着方子睛笑了笑，打趣道：“几十年难得来一趟，你就死心塌地多住几天再回去。”
　　方子睛是咧嘴笑了，但看上去，跟哭差不多。她把目光又转向挨着丈夫身边，坐在床沿的江浔身上。
　　母子俩仿佛从未离得如此之近。她仔细地看着——当年那个瘦弱的小不点，如今已是成熟儒雅的中年男人……
　　回首往昔，方子睛不由得心潮起伏，但又怅然若失！仿佛美好的岁月已烟消云散，无处觅寻！
　　江浔迎着母亲略有所思的目光，既紧张又满怀期待，仿佛一个崭新而又美好的世界，就在眼前等着他一一去掀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但方子睛看着儿子，同样是欲言又止。
　　江浔微笑而耐心地等待着，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几十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这一时一刻。
　　病房内静悄悄的，而病房外，仿佛铁了心要成全他们一家似的，如同沉睡一般也是悄无声息。病房里本来就弥漫着一种84消毒液的味道，再加上现在虽说已过立秋，但气温还是不低，因而这死一般的沉寂，让江浩然感到既沉重又压抑。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想开口再说点什么。
　　但没等他开口，方子睛已经先开口了。她平静地望着江浔，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把二十一年前事情的经过，完整地讲述了一遍……最后，像犯人一般，静待儿子的宣判。
　　当母亲打来电话，先说自己出了车祸在医院，然后告诉他只是受了轻伤，最后说自己有话要说时，他满心以为是跟自己的身世有关。
　　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岁的增长，他早也不再探寻自己从哪里来，但如同当年阿珍所说——虽然知道自己是被人遗弃的，但还是对那个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人充满好奇。所以他内心还是满怀期待。
　　只是母亲开口那句——你女儿还活着――一经吐出，却如同晴天霹雳让他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