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侵》拧乐

19、孤独的人要孤独陪伴

　　月上中天，海岛的潮热散去了大半，正是舒爽时分。顾思潜的套房有一个宽敞的露台，月光洒下，给一切蒙上了银色，遥远的海平面在夜幕之中与天空渐渐失去了界限。
　　屋内橘色灯光一片，一男一女坐在沙发里，手持红酒安静对饮。
　　程茉已经微醺，她窝在沙发里，白皙匀称的双腿支在胸前，小口喝着杯中红酒，心想感慨，金钱确实能买到快乐，这是她喝过最好的红酒。
　　顾思潜老老实实坐在旁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全没有了以前应付女人的潇洒本事。
　　他的余光能看到她白皙的膝盖，以及一如往常有些倔强的侧脸，空气中似有她淡淡香气，不像他以前闻过的昂贵香水，倒像是小时候妈妈洗手用的香皂味，似有似无，熟悉无比。
　　红酒已经空了一瓶半，程茉还是缄默。顾思潜猜想她并不想说，又或者是不想对他说，不免有些失落，轻咳一声说到，“你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我就在旁边，有什么事你打给我，我马上过来……”
　　程茉心下感动但未开口，其实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此刻顾思潜要走，她才知道他的陪伴如此重要，她其实，很需要他。
　　从前，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人，可是今夜，她怕极了孤单陪伴。
　　顾思潜放下酒杯，拿着手机转身站起，却被程茉拖住了手臂。
　　触感微凉，与她接触的肌肤有种麻酥酥的触电感，这种触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留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有些害怕，他怕一切变得不可收拾，怕两人的关系不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犹豫摇摆，画地为牢。
　　手臂上传来一点力道，那只微凉的手拉了拉他，不容拒绝，让他不得不回头。
　　顾思潜的目光撞上那双眼睛，简直让他如置幻境。
　　有一点潮湿，有一点落寞，有一点困惑，但底色仍然是，倔强，像一株在绝壁上也要盛开的花。
　　“别走，再陪我一会儿，我，我，我其实，很寂寞……”程茉声音很轻，带着微微的乞求。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规规矩矩。他多想拥她入怀，却不敢行动，她，和那些女友不一样，他不知道这种不一样能持续多久，但至少现在是。
　　“你也不要太担心，伯父的病还没确定，回去我帮你联系专家，好好治疗一定没问题的。”顾思潜温柔地宽慰到，想要尽己所能帮助她。
　　“谢谢你，顾先生……我有师兄就是神经科的，他会帮我的。”尽管已有醉意，程茉仍然本能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情绪混乱，她已经明白了自己对顾思潜的心意，便更加注意不要逾矩。
　　这种疏离感让顾思潜郁闷，一颗躁动的心无处安放，只能耐下性子接着说，“那，那费用问题你不用担心，”他斟酌着话语，生怕伤到她的自尊，“我可以先借给你，或者再延长协议也可以。”
　　程茉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看着顾思潜，知道他根本无法理解自己复杂的情绪。
　　他的帮助，她要以什么身份接受？接受到什么时候？如果是朋友，那未免太过亏欠，如果不是朋友，她会十分抗拒这份掺杂了太多其他东西的初恋。她苦涩地笑了笑，无暇去想自己刚刚确认的心意，又端起酒杯喝了起来。
　　气氛又复安静，顾思潜知她不喜争执，意见相左就会主动放弃讨论，便也不再多说默默陪酒，眼见程茉白皙的面庞染上绯红，眉眼弯弯地笑意浓烈。
　　她有些喝醉了。
　　顾思潜也彻底放松下来，随意靠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女人，任由心动席卷。也不知谁先开了口，两人渐渐聊起天来，话题无边无际，说笑声溢满房间。
　　“我一直很好奇，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程茉嘴抿在酒杯边缘，醉眼迷蒙地问着她清醒时完全不可能问的问题。
　　“好奇这个干嘛？”顾思潜撇嘴一笑，心中作怪地想，难不成担心未来婆婆不好相处？
　　“她不是医生嘛，所以才好奇。”程茉醉意明显，极其罕见地撒了个娇。
　　顾思潜轻轻一笑，实在眷恋这难得的时刻，故弄玄虚地开口说到，“我妈啊，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她的温柔是对这个世界的温柔，你能明白么？”
　　他带着询问看向程茉，发现她眼神定定，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这个醉酒的小迷糊太过可爱，顾思潜努力忍住了捏她脸颊的冲动，摩挲着酒杯，继续说到，“她，是个很好的医生，燃烧自己照亮他人，从来不讲分内分外，只想着治病，所以会惹出许多问题，薪水经常莫名其妙的捐没了，我还得给她打钱，她总说自己的积蓄已经够多了，达则兼济天下嘛，是不是有点圣母？”
　　顾思潜自豪又嫌弃地模仿着母亲说起“达则兼济天下”时的表情，神情里一片柔和。
　　两人相视一笑，程茉点点头，说话随意且真实，“我能理解，因为我也想成为那样的医生，用自己的能力救死扶伤，但我没有你妈妈高尚，钱，我还是要赚的。”
　　她笑得狡黠，一边口中说着“赚钱”，一边和顾思潜碰杯，“毕竟，好喝的红酒都好贵！”说完一饮而尽，仿佛着急占他便宜。
　　原来，这才是真正生动的程茉，他见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潜伏在平静的海下，让他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那你呢？你的父母呢？”
　　程茉歪头想了想，觉得乏善可陈，“就是很普通，很正常的家庭，我爸妈对我很好，极尽所能的培养我，勤勤恳恳，踏实善良，从不……”她想说从不惹麻烦，却忽的住了口，想起压在身上的债务，觉得这个形容已经不尽准确了。
　　顾思潜知她说到痛处，不想她再继续，正要开口聊些别的，程茉却接着问到，“你说，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倾其所有地相信一个骗局？”她眼带困惑，怒其不争。
　　“可能人的天性中，都有一点赌徒心理吧。”顾思潜拍拍她的手，温和的宽慰着她。
　　“平静稳妥的过了大半辈子，人到老年反而想找些刺激。”程茉有时说话也颇为刻薄，她有怨有气，有想要回报的恩情，还有竭尽全力不愿放弃的梦想。从来简单的她，在这半年实在承受了太多，多到她想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耍赖。
　　顾思潜微觉好笑，原来酒后撒泼的，不止他一个。
　　“你说他都六十岁了，怎么就这么时髦，迷上‘聚宝理财’，一开始赚了钱，很高兴地跟我说要给我准备好多嫁妆。我劝了他很多次，说这种就是资金链、庞氏骗局，很容易崩盘的，他就是不听，后来我忙着实习也顾不上管，终于还是出事了。”程茉说得无奈，像个家长在描述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如何犯错。
　　“更可恨的是，他用积蓄去理财也就罢了，积蓄没了我挣钱养他们就好，拿钱买个教训，谁知道，谁知道他居然去搞网络借贷，借了二百多万！”程茉越说越急，毫不隐瞒地倾诉着自己的愤怒。
　　她长叹口气，这些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都疲惫。顿了顿，她又斟满红酒喝了下去，苦笑着望向顾思潜，“你大概无法理解，二百多万对我们这种普通人家来说，意味着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们，意味着我不能当医生，我必须要先去挣快钱。”
　　“我理解，我理解，”顾思潜哄着她，想让她不要喝得那么急，“我们聊天就好，别再喝了好不好。”
　　程茉红唇微撅，眼神迷离地摇摇头，她还没有完全醉，却也不想再用理智控制分寸，“不要管我，我酒量很好的。”
　　那些深藏在内心里的话，她想要全部倾倒，没有逻辑没有克制，哪怕语不成句，也要全部清空，“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有一条路，我必须站起来当家里的支柱，但是今天，现在，此时此刻，我好想忘掉这一切……回到从前，跟着导师、师兄师姐，穿着白大褂在病房里查房，我学医十年，马上就要实现梦想成为医生了，可是现在，现在……”程茉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神情格外真挚。
　　顾思潜看着她晶亮的眼睛，疼惜地问，“为什么一定要当医生呢？那么苦，那么累。”自己的妈妈就是医生，他深知其中艰辛。
　　“因为曾有一个人，帮助过我，”程茉像只猫一样探过身来，酒意下她动作随意舒展，一只胳膊不老实地搭在了顾思潜的肩膀上，在他身旁含糊地喁喁细语，“高一暑假，我们去大伯家避暑，D市的海鲜很好吃，我们都大快朵颐，结果妈妈有些便血，医院检查完指标都正常，就以为只是小毛病。可是接诊的医生特别负责，一定要我们再做更精密的检查，我妈那时候怕麻烦，觉得既然指标都正常，就没有必要了，我们都走出门诊楼了，那位医生还是追了出来，对着我说，姑娘，真的要让你妈妈再做更精密的检查，很多严重疾病早期都是看不太出来的，可是等到看出来的时候就晚了，我看着她温柔的眼睛，下意识的就点了头。”
　　程茉迷蒙着一双眼睛看向一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仿佛穿过了十几年的时间，再次看见了那位女医生。
　　“那后来呢？”挂在肩膀上的玉臂实在分神，顾思潜努力镇定地发问。
　　“后来，我听了那位医生的话，回到Z市硬拉着妈妈做了精密检查，记过她真的是结肠癌早期。多亏那位医生，我妈妈及时就做了手术，恢复得很好。可以说，那位医生拯救了我的家庭，如果不是她，我的人生大概就被改写了，我特别想要当面感谢她，可等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却不在那儿工作了，至今我都特别遗憾。妈妈康复以后，我就立志要当医生，我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治病救人，救死扶伤。”程茉右手肘搭着顾思潜的肩膀，左手拿着酒杯大手一挥，十分豪情万丈。
　　顾思潜不禁好笑，没想她还有这样一面，像哄小朋友一样捧场地鼓鼓掌，“了不起，了不起，女侠好志气！”
　　程茉扭头看了他一眼，长叹口气透出些多绝望，声音中也有了重重的鼻音，“可是现在呢，我在做什么？我并没有成为医生，我在帮你检查和你上*床的女人是否健康……”她用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清脆的一声正好加重了那个“你”字。
　　很久以后，顾思潜回想起那个夜晚，总会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一切停留在程茉的这句埋怨，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更轻松？
　　可是人生哪有什么如果，每一刻的抉择都会积累成一个节点，翻折着我们的人生，然后带着懊悔和补救的决心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