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啖人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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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啖人肉
不知是不是三不言在安平郡用力过度的缘故，段琰总觉得自从离开安平郡后，他们赶路的速度愈发慢了，原先是他动不动就要歇息，现在随时要休息的那个人却变成了三不言。
此时的他们正在一棵大树下歇息，段琰靠在树干上极目远眺，越往安平郡北边走，地势便越来越平坦，远远看去方圆百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只零星散着几处小丘陵和树林，再加上干燥的天气，实在不是适合赶路的好天气。
“阿三，要不再歇一会儿？”段琰看面色苍白的三不言，不禁皱了皱眉头。
三不言摇了摇头，凝神看着远处即将要落下的夕阳，又喘了一口气才说：“我的灵力不稳，晚上若是找不到活人多的地方落脚，我怕我护不住殿下。”
段琰默然，一旦入了夜，几乎所有游荡在荒郊野外的散魂都会被他的气息所吸引。他还记得离开安平郡的第一晚，当时他们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只能歇于一处破庙，而那一晚是他见过三不言最狼狈的一晚。
少年脸上的从容被慌乱所取代，他力不从心地应付着数量众多的散魂，却还是处于下风。甚至在那些散魂扑上来想要撕碎段琰的时候，他甚至看到了少年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若不是他及时尸变，他们恐怕早已葬身破庙。
念及此，他低头看着自己泛着青色的手指——那时他就是用这双手撕碎了那些妄想吞噬他的散魂。他记得那种感觉，害怕的同时他的内心竟然生出了一种畅快的感觉，在那个不断撕扯的过程中，他的内心得到了一种奇异的安稳，就如同他原本就是那个样子的，就如同他原本就应该不断撕扯、吞噬。
他忽然间明白，为什么会有黑死鬼的存在了。
可是他也记得少年的眼泪。
他又一次用指尖刺破了少年的手掌，在鲜血涌出的刹那，他找回了一丝清明，然后看见了少年带着泪水的脸，那一刻他的心如刀绞。
正想的出神，身边的人却是看透露了他的内心所想，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殿下，此次一定要冷静。”
三不言深深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全是担忧。尸变对于他的伤害是巨大的，而且若是再来几次，他恐怕会真正变成一具没有神志的干尸，就算三不言再厉害，也救不回他了。
“我知道，往后我不会轻易就尸变了。”段琰回握住三不言冰凉的指尖，安抚性的捏了捏。
但是三不言苍白的脸色始终让他心里不安，他松开少年的手，在他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走吧。”
“这怎么能行？我自己便能走。”三不言想后退，却被段琰抓住了手腕。
“上来，否则天都要黑了。”段琰温柔一笑，在那一笑之下三不言停止了所有的挣扎动作，呆滞地被段琰背在背上。
段琰第一次见这样的三不言，他好笑地颠了颠背上的人，声音里含着细碎的笑意：“阿三，你平日都不吃饭吗？怎么这样轻？”
少年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他等了半天，才听到少年闷闷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吃。”
夕阳下，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伴着段琰温和的声音，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姜国以安平郡为界，越往安平郡以北天气越寒凉，尤其是入了夜，寒风像是刀子一样往人的身上吹，段琰背着三不言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背上的人正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原因。
天边的最后一丝夕阳也落下去了，整个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段琰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紧了少年：“好冷！”
“殿下……”
“当然是你冷了，我巴不得天气再冷一些。”段琰轻笑着打断了三不言的话，他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又调笑了几句：“本皇子可是个见不得美人受累的风流公子。”
“……”三不言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要是殿下没有这张嘴便好了。”
“……我若是没有这张嘴，还怎么逗得美人开心。”段琰呵呵笑道，忽然觉得脖颈上缠着的双臂收紧了一些。
少年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的侧脸，略带点沙哑的声音含着一丝不清不楚的怅惘：“若是殿下只逗我一人便好了，可惜我却算不得美人。
段琰无言，却是在心里想，阿三若算不得美人，这世上便没有多少美人了。
堪堪在入夜时分，段琰终于寻得了一处村落，可是当他们踏进村庄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这个村落已经算不得村落了，倒像是一个绝望的斗兽场。
段琰借着惨淡的月光环顾四周，这个村庄不大，最多也就只有一百多户人家，但是这里土地平坦宽广，房屋排列地非常整齐，周围是大片大片的良田，房屋周围还种了桑树和竹子，田间小路四通八达，看得出来在未经战乱前应该是一个很富饶的村庄。可是现在房屋凋敝，良田荒废，桑树和竹子也枯死了，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不一会儿便被黄土掩盖了。
而且屋舍边堆着腐烂发臭的尸体，无数的散魂扎堆在上面，蚕食着腐烂的尸体，尸体边上又坐着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活人，而活人身上也缠着无数黢黑的散魂，在黑暗中睁着幽幽绿眸。这一场景倒让段琰一时之间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尸体。
“有客人来了。”坐在最边上的妇人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然后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段琰和三不言。
段琰清楚地看到缠在妇人背上的那只散魂唰的一下睁开了眼睛，碧绿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下一秒，散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段琰，散魂伸出黑色的触手想缠住段琰的脖子，那触手还未触碰到段琰便被他身后的三不言伸手抓住了。
三不言看着在他手里扭动挣扎的散魂，冷笑了一声，手心里便燃起了白色火焰，不一会儿散魂便尖叫着燃烧殆尽了。
整个过程很快，段琰却没有在妇人脸上看见一丝惊讶之情，她的表情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
“寻常人看不见散魂，散魂对他们的伤害也很小。”三不言附在他耳边解释了一句，然后从他背上下来，把斗篷重新披在了他身上。
“这里是何处？”三不言笼着手向眼前的妇人微微躬身。
“这里是和善村，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妇人僵硬地转了转身子，然后招呼着她身后的人：“来客人了，还不出来招待。”
话音刚落，本来无精打采靠墙坐着的那些人好像纷纷有了精神，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潮水一般向他们涌来。
看见这一幕，段琰直觉很奇怪，但是他又说不出那里奇怪，只好悄悄看了三不言一眼。
三不言低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远道而来的客人啊，这一路上累坏了吧，先歇息一下吧。”妇人咧着嘴笑，然后挥了挥手，她身后的人齐刷刷地便让开了一条通道。
“好啊。”段琰刚想拒绝，却听见三不言愉快的声音。
三不言看了他一眼，然后拉着他走进了村子里。
“阿三，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段琰压低了声音问三不言。
“是有点奇怪。”三不言点了点头。
“那你还……”
“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三不言轻笑了一声，眼神轻飘飘地看了旁边的屋子一眼。
段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窗户已经被放下了大半，他只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和一截黑色的发尾。
妇人带着他们来了村里看上去最体面的那间屋子，他们被请到了里面，然后便有人端着几盘子黑乎乎的、辨不清是何物的东西上来了。
“客人肯定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待会儿还有更‘美味’的。”妇人替他们倒上了一杯酒，黑红色的液体盛在白色的杯子里，散发着奇异的腥臭味。
“这是？”段琰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心里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皱了皱眉，然后问妇人。
“这是我们和善村的特产啊。”妇人舔了舔干裂的嘴角。
“我们还不饿，但是一路劳累，想要歇息片刻。”三不言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段琰的手，抬眼看了妇人一眼。
妇人被那一眼看的有点发愣，她笑了笑，然后喊进来两个人把桌子收拾了才指着里间说道：“里面便是客房，客人想要休息请自便，我们还得去准备明天的吃食。”
段琰愈发觉得奇怪了，尤其是妇人关上门之前的那个眼神，里面的光芒不像是看待同类，倒像是……看到猎物的眼神。
他刚要开口询问，就看见三不言摇着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三不言走到了门前，用力一拉门，门竟然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段琰轻声问。
三不言引他到窗前，然后推开了一小条缝隙。只见外面一改刚开始的颓败，现在村里灯火通明，妇人指挥着两个妇人烧开了一大锅水，然后又有两个妇人在磨刀，其余人则是该洗碗洗碗，该收拾收拾，俨然一副过年时的喜气模样，唯一不足的便是，她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依旧麻木着一张脸，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喜悦，就好像这样的事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这架势，怎么那么像民间过年时……杀猪的场景？”段琰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
“不是像，就是。”三不言放下了窗户，然后走到床边坐下。
“意思是我们是…猪？！”段琰咽了一口唾沫，走到三不言身边坐下：“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要吃人？”
三不言点了点头，下一秒，他的目光一凛，抬手扔出一把纸屑，快速地飞向房顶。纸屑纷扬中一个黑乎乎的圆球尖叫着从房梁上滚下来，跌进了段琰怀中。
“……”段琰和怀里的圆球大眼瞪小眼，那双绿眸一弯，然后钻进了段琰怀中。
“出来！”三不言伸出中指，指尖上跳跃着白色的火焰，他不耐烦地看着段琰怀中的圆球：“我这人可没什么耐心。”
圆球看了白色火焰一眼，然后颤抖了一下，又往段琰怀中钻了钻。
“……”
三不言被气笑了，他收起火焰，伸手就往段琰怀中掏去，圆球尖叫着抱住段琰不放，看着段琰的一双绿眸中水光盈盈，看上去居然有几分可爱。段琰心里一软，躲过了三不言的手无奈道：“阿三，先问问它是什么吧。”
“殿下……”三不言略显受伤地看着段琰。
“正事要紧，先问。”段琰把圆球拎起来看了看，才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小婴儿的模样，看上去也就一两岁的样子，小婴儿看着段琰，张开了嘴巴，尖利的笑声好像要刺破耳膜一样。
好在它只笑了两声便停下了，它摊开双手，一个纸团滚到了段琰怀中。
段琰空出一手捡起来打开，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快走！他们要吃你们！”
就在这时，门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段琰下意识把圆球往怀里一藏，可是门口站着的不是那个妇人，而是一个白衣女子。
女子头发很长，白衣上打了很多补丁，一张脸很美，但是因为过度消瘦而陷了下去，此刻她正睁着一双大眼无神地看着他们。
她向前摸索着走了几步，段琰怀中的圆球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嗖的一下就钻进了女子怀中，嘴一张便喊：“娘……”
声音含糊不清，但足够段琰听清了。
“你们快走！”女子抱住圆球朝前走了两步：“我把他们暂时迷倒了，你们快走。”
“那你怎么办？”段琰不由得问道。
“没事，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女子摇了摇头。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段琰提议道。
“不了，我要等云郎回来，我还没告诉他，我们的孩子出生了，叫平安。”段琰走近女子才看清，女子的眼窝处分明什么都没有，两颗眼睛早已不知所踪。
“你……”
“快走吧，求你们放过我们。”女子抱着圆球跪在了他们面前，眼眶处涌出两行清泪：“我们村的人，已经够苦了。”
“你们作恶无数，可做好准备了？”三不言很轻地开口，他摸了摸腰间的摇铃：“若是我来，你可以不用承受这些。”
“我愿意！”女子一下一下磕着头：“他们做的恶得还，我做的恶我愿意还。”
“你们好自为之。”三不言拉上了兜帽，又看了女子怀中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你等的人，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早就知道了。”女子的额头贴在地面上，哽咽道。
待他们走出去很远了，段琰回头时还能看到女子的白衣在风里飘扬，就好似一面旗帜，指引着那些早已忘了归路的孤魂。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段琰低声问。
“早在之前，我便知道这里有一处吃人的村庄，并受人所托来解决这里的事。”三不言拉住段琰的胳膊，将手指抵在了段琰眉心，大段大段的画面涌进段琰脑海中，揭开了一场尘封的残酷画卷。
半年前，和善村的青壮年全被征兵，只留下老人妇孺，本来日子就已经过的足够艰难，可是沉重的赋税和战火的波及，和善村的百姓彻底生存不下去了，没有粮食的他们苦苦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一个老人恳求他的儿媳把他煮了给年幼的孙子当做食物，儿媳推辞不过，只能照做。
可是，这一做法才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残酷的开始。
在村长的主张下，所有没有劳动力的人都被当做了“食物”，其中便包括阿桑刚出生的儿子。
他们不顾阿桑的哭喊，把年幼的孩子丢进了滚烫的汤锅，不一会儿那孩子便熄了哭声，阿桑再也没有听见过孩子的哭声。
而在他们吃了她的孩子的时候，阿桑哭喊着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了，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眼前被吃了，于是她自己弄瞎了自己。
村里的人疯了，他们吃了老人，吃了孩子，最后只剩下了一些年轻的妇人，于是她们开始哄骗外乡人，迄今为止，已有无数外乡人惨死和善村。
最后，阿桑也疯了，她给她们下的根本不是迷药，而是毒药。
段琰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阿桑抱着她孩子的执念和不甘形成的散魂痴痴地看着村口，然后被一拥而上的散魂撕成碎片。
“不是说，散魂对人造不成太大伤害吗？为什么……”段琰睁开眼，看向三不言。
“阿桑，和平安之间的羁绊太深，天命自有定数。”三不言叹了口气，看向另一个方向：“况且，这世间不止一处和善村。”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啖人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