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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神魂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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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神魂灭
“封漠。”段琰低哑着声音喊了一声那人的名字就再也无法发出半个音节了,他所有的声音都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嘶哑的抽泣:“说好的,来年……”
他握着封漠的手在颤抖,那双手只剩下了手掌,五根手指已经不知所踪,断口处血肉模糊,伤口边界粘连着血液和脓液,虽然已经结痂,但是段琰却能想象出来,那五根手指是怎样被生拉硬拽下来的。
封漠睁着一双大眼看着远方,那是安平郡的方向。
段琰闭了闭眼,然后手掌盖在他脸上,替他合上了双眼。
三不言沉默着把另一个男人的手掰开,然后重新把那面残旗重重插|进了地面。他扶着男人和封漠并排放在一起,似是不忍般撇开了脸,低声道:“他是那位老人家的儿子。”
段琰垂在地上的手蓦然捏紧,青白的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他忽然就笑出了声,三不言闻声去看他,月光下他的脸被模糊了轮廓,有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三不言却能看见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已经被血丝所覆盖,红色的血丝遍布眼白,把段琰衬托地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他在月光下勾起一边嘴角,轻轻说道:“要是我想杀了段珏,你会帮我吗?”
他的嘴角虽然勾起,但是声音泛着冷意,没有一点笑意。
“我会。”三不言毫不犹豫地开口,然后上前一步跪在段琰身边,紧紧把他抱进了怀中。他冰凉的嘴唇贴着段琰的耳朵,好似无限留恋他身上的冰冷温度:“只要是殿下想做的,我都会帮你完成。”
“我们一起,杀了他。”
让他为安平郡偿命,给封漠、封棉,还有那位将士偿命!
段琰怔怔地坐在一边看着三不言把封漠和男人摆在一起,然后那双苍白的手掌在两具残破的尸体上抚过,白气升腾的瞬间,尸体身上的狼藉奇迹般消失,只剩下苍白的伤口遍布他们全身,深刻地提醒着段琰,他们生前曾遭受过什么。
段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想必当时三不言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把他的身体变得体面了许多的吧。
思绪还未从脑海中散去,他就看见三不言的身体轻飘飘地向后倒去,像是一只残破的蝴蝶掉落在泥沼之中一样,带着破碎的美感。来不及多想,段琰急忙上前一步搂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怎么了?又用力过度了吗?”
“没事,只是一时没有站稳。”三不言借着段琰的力量站直了身体,然后宽慰地笑了笑。
真的没事吗?段琰看着三不言惨白的侧脸,心里不免为他暗暗担忧。
少年倒是一副没什么大碍的模样,他看了看天色,扬手在段琰身上撒了一把纸屑,叮嘱道:“我带着他们走,殿下跟紧我!”
他从容地背起那两人,末了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段琰:“殿下切记,千万不能离我太远,否则……”
剩下的话三不言虽然没说,但是段琰却是隐约明白的,他是不能离开三不言的,离开之后,他只有“死”路一条。
三不言的身体很轻,即使是带着两个成年男人,他的身体也很轻盈,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又像是一片飘无定所的白纸,可是无论哪一种都让段琰感到心慌。
因为哪一种都不是他能靠近和拥有的。
他在因为抓不住三不言而感到慌乱和担忧,但是他却不知道这是为何。
然而就在他愣神的一个瞬间,他已经看不见三不言的身影了,只剩下零星飘在半空中的纸屑。他压下心里的慌乱,顺着纸屑飘去的地方快速赶去。
因着那些纸屑的缘故,他的身体也变得轻盈了许多,不一会儿他就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他一边赶路一边盯着那人出神,似是有所感应,那人回头冲他一笑,笑容扬起的刹那,段琰心底那些隐秘的难受和担忧奇迹般地被驱散,让他的心情也如同身体一样变得轻快了起来。
“阿三!”他悄悄捏紧了手掌,很小声地喊了一声那个称呼。
声音很小,小到他自己似乎都没听见,三不言却好像听见了一般,回头又看了他一眼,那张被他一直捏在手心里的黄纸也开始微微发烫。
掌心灼热的温度好像在告诉他,无论他看不看得见那人,他永远都会在。
*
一路上,三不言一直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前行着,每次他感觉要看不见人的时候,那个白色的身影就会出现在他前面,给他带来方向和力量。他盯着那个背影,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再一个抬头,他已经能看到那一大团一大团漂浮在安平郡上空的死气了。
而此时,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
天,快要亮了。
“阿三,快到了。”段琰憋着一口气很快就赶上了三不言,他看着少年被兜帽遮住的脸,下意识地想去帮他拨一拨帽子,却被三不言避开了。
“殿下,你先过去,我需要一点时间。”三不言偏着头,不让段琰看见他的脸。
“怎么了?”段琰想要去触碰少年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半晌才慢慢收了回去:“嗯,那我在安平郡等你。”
三不言被背着的两个人放在地上,伸手在段琰指尖捏了一下,低沉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殿下莫要生气,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对你不利,所以你先去安平郡,天亮之前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带了钩子一样往段琰耳朵里钻,他心里因为刚才而生出的一点郁闷也消散了,他回握住三不言的手,应了一声。
然后他便放开三不言的手往安平郡赶去,以至于他没看见,三不言抬起脸时,藏在兜帽下那张发皱缩水、宛如废纸一样的脸。
段琰隐隐能感觉到三不言要做什么事,这种预感却让他内心的不安在慢慢扩大,一路上,他曾无数次想回头看一眼三不言,但是他终是忍住了那股想要回头的冲动。
在天光大亮之前,他回到了安平郡。
封棉还是保持着他们离开之前的那个姿势趴在城墙上看着远方。看到段琰后她便欣喜地冲他挥手,声音清脆婉转地如同黄鹂鸟,若是不看她的模样,旁人必定会认为这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明媚少女。
“殿下!你们回来的真快呀,我以为你们晚上才会回来。”段琰抬头去看趴着的少女,她的脸在初生的朝阳下被模糊了轮廓,此刻他看不见少女咧到耳根的嘴角和血肉模糊的面容,但是在听到封棉声音的那一瞬间,段琰却想要流泪。
“大哥哥没回来吗?你们找到我爹爹了吗?”封棉久久得不到段琰的回答,轻盈的身体从城墙上落下来,像只蝴蝶一样翩然落地。
段琰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大哥哥在后面,你爹爹…也在后面。”
“是吗,我终于能见到爹爹了。”封棉歪着头笑,眼神在段琰身后飘忽着,一双小手紧紧地捏着烧焦的红袄下摆。
段琰看着眼前明显有点紧张的小女孩,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招了招手:“要不,我给你梳个发髻吧。”
“殿下会吗?”封棉闻言转回目光,诧异地盯着段琰。
“应该不是太难吧?”段琰摸了摸鼻尖,仔细回想了一下平日里那些宫人是怎样给他束发的,觉得好像也不是太难。
“那边劳烦殿下了。”封棉乖顺地坐在一处断墙上,头随着段琰的动作忽上忽下。
段琰盯着眼前扎着高低不一的双髻的女孩,羞赧地挠了挠头:“我倒是没料到束发竟这么难。”
“噗嗤。”封棉笑着摸了摸头发,然后从断墙上跳下来:“殿下梳得很好,我很喜欢。”
“殿下可知,男子为女子束发代表什么?”段琰耳后忽然传来三不言的声音,微热的气息抚过他的耳畔,带着一股让他耳根发软的凉意。
“什么?”他下意识地转头,嘴唇却不小心擦过了三不言的侧脸,他未曾与人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尤其他对这人好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情,意识到这点的他有点慌乱,碰到少年脸颊的嘴唇也像着了火一样发烫,他极快地看了一眼那人,随即便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再也不敢去看那双雾蓝色的眼睛。
察觉到脸上一触即分的冰凉,三不言一愣,很快便恢复了原样,他轻笑一声,看向段琰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揶揄:“代表什么不重要,殿下只要记得,以后莫要随便替别人束发了。”
“啊,我记住了便是。”段琰没去看他,只盯着脚下含糊应道。
三不言见状,眼里的笑意更甚,他将背上的二人放在城门前,眼里的笑意被沉重所替代,他看向封棉:“这是封将军,还有……”
“我明白。”封棉摇了摇头,打断了三不言。她看着眼前宛如还活着的两人,眼里是化不开的悲伤,但是她的眼眶里却流不出一滴泪。她慢慢飘到封漠身边,小小的手抚过那张脸,然后拖着残破的身躯向他们跪下行了个最庄重、最尊敬的大礼:“多谢殿下、大哥哥,封棉在这里替安平郡、爹爹和这位将士谢过你们了。”
封棉小小的头颅贴在地面上,明明是一个很轻的动作却仿佛在段琰心上砸出了一个大洞,他想上前扶起她,却被三不言拦住了,三不言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一怔,停下了动作,然后慢慢别过脸。不知三不言用了什么法子,本来残缺的尸体已然变得很普通尸体一样了,那些他们受过的伤在他们的尸身上已经看不到痕迹了,就好像他们从未遭遇过那些非人的对待一样。
良久,段琰感到脸上的湿润伸出手去抹,却抹到了一手的血红,原来他流的不是泪,而是血。
“殿下。”随着一声轻柔的叹息,一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为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泪:“别哭,我会一直陪着殿下。”
三不言的声音温柔有力,他一瞬间好像找到了可以支撑他站着的力量,他紧紧攥住那双手,声音颤抖着:“阿三,我……我该怎么办,是不是我当初不要那个皇位,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他们也不会……”
是不是他不要皇位,安平郡不会变成死城,封棉不会失去父亲,老人家不会失去儿子……
他话还未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的抽泣声里陡然响起:“不是这样的,殿下。”
封棉仰头看着段琰,她身后是凋敝的城门和远处高低起伏的群山,橙金色的朝阳冲破了层云的束缚,把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在少女身上,温暖地让人想要落泪。
“殿下,这不是你的错,战乱本就如此,谁都没有错。爹爹曾说,若是有人能改变这样不堪的战争,那这人必定是殿下。”少女眼中的光芒灼灼,竟胜过了她身后无边的朝晖。
“我……”段琰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用很温柔很悲伤的眼神看着眼前一跪两躺着的人。
太阳越升越高,渐渐把这一方天地都笼罩在了温暖的光芒之下,城池上空缭绕的黑气似乎也被阳光冲散了一些,但还是如大片的薄云一样飘散在安平郡上空,在地面投下令人心慌意乱的阴翳。
安平,安平,说到底,在这乱世之中有几人能安平,有几处地方是能让人安平的?
他们在城墙边上找了一处泥土松软的地方,将封将军和那位将士下葬,那面残旗也被立在了两座孤坟边。
残旗下摆随风而动,轻柔地略过孤坟,像是在无声地奏着安魂曲,安抚着终于归家的孤魂。
“殿下,谢谢你。”封棉对着坟茔重重磕了三个头,小小的肩膀抽动着。她转过头来,弯起的眼睛里水意盈盈:“接下来,该送我上路了。”
“小棉…”段琰低头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着。
“殿下,下辈子,小棉能不能嫁给你?”水意从她弯着的双眸里滑落,凝成珠玉,折射着阳光的颜色,最后没入了她烧焦的领口。
“不能。”段琰还未回答,三不言却是替他答了:“你没有下辈子,殿下,殿下也没有下辈子。”
“小气,我就问一问,我都快死了,还不能听一点愉快的话了。”封棉却是偏着头笑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水痕,然后朝三不言伸出了手:“大哥哥,来吧,小棉不怕疼的。”
三不言苍白的手掌握住那双被烧焦的小手,白色的光芒在两人相握的手掌处亮起。三不言闭上了眼开始念起了段琰听不懂的咒语,白色火焰随着他的声音从掌心燃起,很快就顺着封棉的手臂吞噬了她整个身躯。
三不言睁开眼的刹那放开了手,封棉就那样站在不断升腾的白色火焰中,火舌一寸寸吻上她的身躯,火焰吞噬了她的整张脸,只剩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异常明亮地看着他们。
“殿下,大哥哥,再见了。你们要保重呀。”
少女清脆的声音湮没在白色的火焰中,三不言沉默着抬起手,双手在虚空中结了个繁复的手印,一道透明的波纹没入火焰中,火焰刹那间破碎开来,好像一个虚无的梦境中心被打破,顺着无数的裂痕向四周蔓延,最后在空气中化成齑粉,再也寻不见痕迹。
封棉被烧成飞灰消失的瞬间,那终日笼罩在安平郡上空的黑气便失去了依托,被风轻轻一吹即散开了。至此,那灿烂的阳光才真真切切地照在了安平郡的土地上。
细碎的尘埃在阳光下飞舞,段琰不由得伸手在面前抓了一把,却得了一手的落寞。他把手掌握成拳放在早已经没有心跳的胸口苦笑了一声:“为什么还会痛?”
他们从南边来,向北边行,出了安平郡的地界,便多了几分人气,不过也只是几分罢了。
段琰站在一处小丘陵上回望来时路,安平郡在远处孤独地矗立着,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守着他的暮暮黄昏。但是段琰知道,等到战乱平息,这里会恢复原来繁荣安定的模样。
只是,安平郡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做封漠的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