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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衣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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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衣客
“嘭”的一声,段琰被一把扔到后面,电光火石间三不言已经抽出了身后的棍子朝来人砸去!
那人顺势收了伞,轻轻一个转身就化解了三不言气势汹汹的攻击,他把目光转到三不言身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脾气这么差呀,我还以为坏脾气全留在我这里了。”
“对你又何须好脾气!”三不言冷声喝道,手中的棍子裹挟着风声再度向那人砸去,那人却只是笑,拿着伞的手垂在一边,看上去好像没有还手或抵抗的打算。
“阿三!”段琰急忙上前一步拉住了三不言的手,三不言的眼神一滞,棍子停在了离那人鼻尖只有一指远处。
段琰把三不言护在身后,审视的目光放在来人身上。
这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衣袍,款式和三不言身上那件很像,他很年轻,看年龄不会超过十八岁,此刻他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极了那天把他挖出来的三不言。
尤其是那张脸,几乎跟三不言一模一样,但是段琰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俩人的差别。
眼前这人无论笑得多么温和都掩盖不了他身上那股戾气,而三不言却不是这样的。
阿三哪怕是一脸淡漠的样子,身上散发的气息都是温和的。他们除了长相上的相似以外再没有任何一点相似的地方。
“你是谁?”段琰不动声色的移了一下身子,把三不言更严实地挡在自己身后。
“或许,你可以叫我青衣客。”那人慢悠悠地转身,藏青色的衣摆随风绽开一朵暗色的花,他侧头看着段琰,笑得温和有礼:“此次我便是只想见一见殿下罢了,殿下,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便很快有了动作,段琰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到他面前的,就看见红色的伞尖越过他的肩膀轻轻点在了三不言的肩头,动作看似轻柔却把三不言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青衣客撑开伞挡住了三不言挥过来的棍子,笑着附在了段琰的耳边,明明是和三不言相似的声线,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不寒而栗。
他说:“殿下,下次再见,我不会让你活着走过七步。”
说完他便转过头,曲起手指放在唇边,清越的口哨声响起,一只黑鸦尖啸着从远处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笑了一声撑好伞,目光沉沉地看着三不言:“原来你现在叫阿三,可真是个好名字。”
说完他便如同来时一般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面前,只余一片黑色的羽毛缓缓在段琰面前飘落。他伸出手掌任由那片羽毛落在掌心:“他是谁?”
“他是青衣客。”三不言平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我知他是青衣客,我问的是,他与你的关系,你们是何关系?”段琰不敢转身,他怕看到三不言淡漠的眼神,那种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世间百态,也没有他。
三不言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这些谜团像是雾一样把他笼罩在其间,段琰能看到的有关于他的部分都是他愿意让段琰看见的,若是他不再愿意了,那段琰这辈子恐怕都没办法去了解真正的三不言了。
“我是他,他是我。”三不言默了一瞬,然后无奈开口:“殿下,我本来不想让你这么早知道这些事的。”
“可是我想知道。”段琰转身看着三不言,这次他在那双淡漠的蓝眸里看到了自己。
“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体的,是一个人的两个面,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分开了,他是‘那个人’恶的一面,贪婪、权利、欲望构成了他,剩下的分裂成了我。”三不言的眼神开始变得幽深,眼里燃起了某种热烈的情绪。
“那你就是剩下的关于善的那一面了。”段琰忽然有点开心,他好像又接近了三不言一点。
“也不全是,我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任性的。”三不言伸手拉住段琰,雾蓝色的眼镜盒盯着他,让他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含着很深刻的情意,三不言就那样认真地看着他:“其实最主要的是……”
最后几个字三不言说的很轻很轻,段琰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等他再问时,三不言却怎么也不肯再说了。
“阿三!”段琰不满地叫了他一声:“你为何不敢让我听到?”
“时机到了你总会知道的,殿下莫要心急。”三不言走在前面,背着手看段琰:“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这些红色的雾气是怎么回事。”
段琰无奈叹气,然后跟着三不言慢慢向前走去:“这里的死气太浓厚了,会不会像安平郡……”
“不会,这里的人都还活着。”三不言安抚性地捏了捏段琰的手指:“死气应该是因为后山的乱葬岗。”
段琰点点头,没再说话。
村庄只是看着近,要走到那里还要走一段山路。这段山路蜿蜿蜒蜒,左拐右弯,他们走了快半个时辰了才看到村庄入口。段琰靠在一棵大树上脸色苍白地看着入口:“我不是已经成干尸了吗?为什么走几步路还是这么累?”
“因为殿下生前体力就不好,就算成为干尸也改变不了。”三不言看着段琰然后笑了:“这样的殿下,倒是不常见。”
“怎么会,我平日里就是这样的。”段琰不知为何,一看见三不言的笑容就想跟着他笑,明明已经没有温度的胸口也会跟着发烫。
闻言三不言的笑容倒是淡了几分,他垂下眼睛:“也是,殿下平日里的样子总归是我不曾见过的。”
段琰笑了两声,有点羞赧:“以后你便会见到我平日里什么样了,还希望你不要失望才好。”
“怎会失望,殿下永远不会让我失望。”三不言抬起眼睛看着他:“殿下,总有办法让我开心。”
“那可不,不过这按理说我都变成干尸了,应该不会再有寻常人的感觉了,为何我还是这么累?”段琰无奈极了:“就不能也让我稍微变得厉害一点吗?”
三不言伸手在他耳后摸了摸:“和寻常人一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但我总归已经不是寻常人了,总该有点不寻常的地方才对,不然我总是会忘记我已经死了啊。”段琰轻声说道。
三不言默然,抬眼便看到一位老者从村里走来。老者白发白须,身上穿着最平常的麻布衫,蹒跚着步伐一路走到了村口,然后坐在一处石头上四处张望。
老者浑浊的眼神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亮了起来,他颤巍巍地起身,声音激动:“你们可是从安平郡过来的?”
段琰上前不易扶住了老者,温声道:“是,我们便是从安平郡过来的。”
“那你们可见过我儿?他在安平郡当差,每年春天都会回家,这眼看着都入夏了,他还未曾回来。”老者的胡子一颤一颤的,说起儿子时脸上都是骄傲的神色:“他在封将军手底下做事,是我们全村最有出息的年轻人。”
段琰扶着老者的手一顿,他只觉得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重逾千金,带着让他无法开口的沉重感。
“老人家,安平郡……”段琰胸口一滞,却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完。
“安平郡现在在打仗,等打完仗,您的儿子就会回来了。”三不言伸手垫在段琰的手掌下,温热的体温顺着段琰的掌心一路向上,那只搭在他手上的手似乎也没有那么重了。
他的罪孽不再只有他一个人担着了,有个人愿意伸出手和他一起接住了这沾满血肉和灵魂的重责。
“原来如此,我先前托去送信的人也没有传个信儿回来,我又老了,出不了远门,只能干等着,所以呐,这一颗心之中放不下来,这下终于能放下了。”老者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他伸出手拍了拍段琰:“山那边是座乱葬岗,你们晚上赶路怕是不安全,今晚就现在这里住下来吧,那里的脏东西过不来。”
“脏东西?”段琰问道。
“是啊,先前有段时间,每到晚上就有黑色的怪物从山那边过来,呜呜咽咽的,吓得人晚上不敢入眠也不敢出门,后来有一位高人路过,指点了我们几句,这才好了不少。”老者站起身,热情地拉着段琰就往村子里走。
“高人?老人家您还记得那位高人长什么样子吗?”三不言突兀开口。
“我想想啊,那天也是一个傍晚,天色很黑,有一青衣人,撑伞而来,说来也怪,他脸上并无遮挡之物,却总是叫人看不清也记不住他的面容。问来者何人,他只笑说青衣客,声音清如水涧,浑如撞钟,听来十分舒爽。他在村子里设置了一处禁制,便如同来时一般离去了,等我们回神再去寻时,已不见此人踪影。”老人家边走边说,段琰一听便知此人身份了。
赤金伞,青衣客。
段琰与三不言对视了一眼,然后问老者:“可以带我们去那处禁制看看吗?”
“就在前方了。”老者停下脚步,拐杖指了指前面:“这高人还真是神奇,自从他来过之后,脏东西便真的再也没来过了。”
三不言盯着前面,眸色沉沉。
那是一处枯井,乍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细心一看便能发现端倪了。无数细小的黑色纸屑从井口飞出,盘旋着缓缓升空,纸屑夹杂在炊烟里笼罩着整个村庄,罩子一般把这地方保护在其中,为山脚下的村民建立起了一座保护塔。
“他这是何意?”段琰压低了声音问三不言。
“护着这里的百姓。”三不言收回目光,然后笑了笑:“走吧,这里不用我们操心了,死气都被隔在外面,所以在远处的时候才会觉得这里的死气过于浓厚了。”
“可是青衣客,他不是……”段琰怀疑地看着三不言。
“殿下,他是恶的一面没错,但是对于‘那个人’来说,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落难的。”三不言伸手拨正了段琰的兜帽,笑道。
“……原来如此。”段琰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别扭地转过脸跟上了老者的步伐。
三不言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跟上两人。
他们到底还是不放心,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所幸这里一切平安,而且村民们也看不见村庄上空那层淡红的雾气,也不会造成村民的恐慌。看着村民脸上安定平和的笑容,段琰心里郁积的愧疚很痛苦好似也减轻了一些。
趁着月色正浓,段琰和三不言谢绝了村民们热情的留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乱葬岗。
段琰生在皇家,平日里并没有见过多不堪的场面,饶是他已经见过三千金甲卫葬身时的惨烈场面,但是当他直面乱葬岗带给他的视觉冲突时,他的内心还是很不争气地生出了一种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
所谓的乱葬岗不过是一个很大很深的坑,里面堆满了尸体和残骸断肢,红色、白色、黄色和黑色交织在一起,像是有人故意打翻了染料堆在一块块腐肉上,冲击着段琰的视觉和嗅觉,那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味从他的鼻孔里钻进去,好像弥漫到了他的头皮,让他的脑子一阵一阵地疼。
“殿下!”就在这时,三不言飞身上前,轻轻拥住了他。
他惊愕地睁大双眼,入目的残酷场面被白色所覆盖,这一刻他眼前的世界好像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满目的白和飞扬在他身边的纸屑。
他下意识地去寻找看三不言,却不小心跌进了那一双如天空般雾蓝的眸子里,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自己带着不知名情愫的眼神。
“阿三。”他受蛊惑一般呢喃出声,轻轻摸了摸三不言苍白的脸,然后另一只手搂住三不言转了个身,伸手抓住了那条急速飞来的黑影。
黑影在段琰手中挣扎着、尖叫着,他低头看着黑影,心里那种悲伤迷茫的感觉已经被另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所取代,就好像他曾经作为人的某一部分正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漠的,不属于……人的感觉。
“这也是散魂?”段琰把黑影扔在地上,掩去脸上那种淡漠才抬起眼去看三不言。
“是,只不过是被人炼化了的散魂。这种更危险,它们躲在暗处,听从号令,往往更具有伤害力。”三不言翻手将纸屑撒在黑影上,黑影尖叫着被烧成飞灰消散在风中。
“意思是有人在控制它?”段琰借着月色环顾四周,周围除了满目的腐尸以外什么也没有。
三不言却摇摇头,接住了飞过来的白鸽:“他应该不在这里,这里没有别的气息。”
“这人是何人?”
“我也不知,看来此人很谨慎,他在这里并未留下任何气息。”三不言抬手放飞白鸽,雾蓝色的眸子盯着夜空:“不管此人是谁,只要他对殿下不利我就绝不会放过此人!至于别的,他想要做什么,我是不会管的。”
段琰轻笑,心里却微微发暖,这人每次都嘴硬,说不会做的事情往往都会做,在他看似淡漠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善良温柔的内心。
“那是……”段琰在三不言的指引下向前方看去,却在看清的一瞬间噤了声。
乱葬岗中心,立着一面残破的旗。
随风飘扬的残旗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封”字,就在不久前,段琰还曾经见过那面旗。那是封家军的旗,而保持着旗帜不倒的仅仅是那双握着旗杆的手。
段琰忽然向前一个趔趄,险些站不住。
他想起了那年封漠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说:“无论战局怎么改变,只要旗帜不倒,将士们就永远有着向前的勇毅,所以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让旗飘着!”
三不言扶起了段琰,他颤抖着站起稳,慢慢向前走去。
乱葬岗忽然起了大风,残旗被狂乱的大风吹得猎猎作响,几缕破败的残旗抚过男人的脸颊、头顶,像是温柔的抚摸,又像是不舍的眷恋,看着如磐石般立在残旗下的那两个人,段琰忽然泪流满面。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那面旗,颤抖着双手覆上了那双握着旗杆的手。
那是一双腐烂变形的手,在月光下露出了森森白骨,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半跪着的男人,他的身上插着几把刀,刀刀切入要害,血迹沾了他全身,他僵硬的身体被如水的月光轻柔的略过,布满血污的铠甲被照得银亮,显出了斑驳的血迹和刀剑痕迹,再往下是一个靠在他身上的男人,男人坐在地上,双腿已经被砍去,他腐败的手掌搭在旗杆上,却因为没有手指而握不住旗杆,纵然如此,但是那双手还是固执地想要扶住那面旗。
段琰跪在那人身边,握住了那双手。
这个男人,是封棉的父亲、安平郡的英雄、夏的将军——封漠啊!
封将军和他的将士,至死都不愿让他们的旗帜倒下。
英雄就算在万人尸堆上,也未曾折了他们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