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赤金伞 ...
-
5.赤金伞
段琰刚说完这一句话就转头去看三不言，只见少年脸上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身体一歪就向后倒去。少年的肢体很僵硬，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好像一片纸一样飘落在了地面上。
“阿三！”段琰惊呼一声急忙上前从地上抱起了三不言。
怀里的人很轻、很轻，轻到抱着他的时候几乎都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就好像此刻段琰抱在怀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纸。
“大哥哥怎么了？”没有了三不言眼神的“威胁”，封棉的胆子也大了很多，她凑在段琰身边，探头看了一眼昏迷的三不言。
“我也不知道。”段琰紧紧搂着三不言，担忧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三不言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隐隐渗出的汗珠，心里虽然焦急却没有任何办法。
“殿下别急，我看看。”封棉伸出手将手指搭在三不言手腕间，却在刚搭上去的那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
她慌忙收回手，惊惧地看了三不言几眼：“殿下，此人……您是在何处遇见此人的？”
“是他把我挖出来的，我现在能以尸体的样子‘活着’都是因为他。”段琰收紧了抱着三不言的手。
“此人，此人，我现在才明白他为何唤做三不言了。”封棉闭了闭眼，然后叹了口气：“他虽然有活人身躯，但是却已经算不得活人了。”
“原来如此。”段琰轻笑了一声，他原先就觉得三不言太过于苍白，苍白得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活人，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殿下，您不怕吗？”封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
段琰看着怀里沉睡的人，想到的却是那天他站在冲破云层的阳光下的模样，他温柔地替三不言拨开脸上的碎发，才笑着抬起头：“这些都不重要，不是吗？”
“……”封棉歪头看着段琰，然后低声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大声，到最后她的肩膀都随着越来越大的笑声在剧烈抖动。半晌，她才停下来，伸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略显惆怅地说：“殿下还真是跟爹爹说的一模一样呢。”
“他……说我什么了。”
“爹爹说你善良又愚蠢，还像一块木头一样又呆又傻。”封棉收起了笑容，却依然咧着嘴角看着他。
“……”段琰竟然无法反驳她的这番说辞。
“但是，他说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皇帝。”封棉又说。
段琰愣了一愣，挂在唇边的笑容也有点勉强，他抱着三不言起身：“先带我们去休息吧。”
封棉看着段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带着他们去了一间比较干净的房间后就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房内。
段琰把三不言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看着他。
少年很瘦削也很苍白，怎么看都不像是很强大的样子，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头到尾都在一直保护着他。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把遮住三不言眼睛的头发拨到了一边，在拿开手指的一瞬间他有点犹豫，下一刻他的手指便落在了少年纤长的睫毛上。
指尖传来很轻微的触感，却挠的他心尖发颤，他的手指在少年的睫毛上游移，就在他要把指尖按在那人眼皮上时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捉住了手腕。
“殿下摸够了吗？”三不言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听见那声音的时候，段琰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心跳忽然就漏跳了一拍，他想抽回手，却没有成功。
他只好求饶般地看向少年。
三不言缓缓睁开眼睛，雾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无措的脸，他羞赫道：“我……我只是想给你拨拨头发。”
“我还以为殿下想摸我呢。”三不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略带惋惜地放开了他的手腕。
段琰收回手腕藏在袖子底下，明明他已经是一个没有感觉的干尸了，可是被三不言握过的地方却像着了火一样，一直从手腕烧到了他的心里。
然后他的心里忽然燃起了一场不知名的大火。
他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偏了偏头：“阿三会把封将军带回来，对吧？”
“殿下觉得我有拒绝的机会吗？”三不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床上起身，撑着胳膊靠近了他。
“我们都答应封棉了，总得信守承诺吧。”段琰每次被那双眼睛盯着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既想要继续看着那人，又会因为那种眼神饱含的情绪而想要避开那种注视。
“阿三，不要这样看我。”段琰伸手盖住了那双雾蓝色的眼睛，然后叹了口气。
“为什么？”三不言笑着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到过他的掌心，像是在手心拢了一只欲飞的蝴蝶一样。
“我……算了，大抵还是因为我的原因吧，你不要在意我说的话。”段琰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收回手，他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反常的反应。
“殿下，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都会听。”三不言轻轻拉住段琰的手腕，在他的小指尖捏了一下。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感觉，段琰忽然就有点脸红。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段琰一想三不言的身体状况就有点担忧。
“无妨，只是因为今天过度使用了灵力，有点疲乏，歇息一晚便好，明日我们即可出发。”三不言往里面躺了躺，然后拍着空出来的地方卡着段琰：“殿下虽说不用睡觉，但还是上来躺一躺吧，就当是陪我睡觉了。”
段琰的手腕又开始发烫，他刚想拒绝就见三不言略带委屈地看着他：“殿下不会是不想同我睡在一处吧？”
看着那双委屈的眸子，他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好认命地躺在了三不言身边，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放松，你这种躺法未免也太过于僵硬了。”三不言轻笑一声，把被子盖在了段琰身上，打趣道。
“我本来就是僵尸嘛。”段琰拉过被子盖住了脸，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看三不言。
三不言的眼神一暗，手一扬便熄了灯：“睡吧，殿下。”
说完他便背过了身，很快就发出了安稳绵长的呼吸声。
段琰无法入睡，就在黑暗中看着三不言的背影发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封棉趴在城墙上冲他们挥手，鲜红的嘴唇咧着一个诡异的笑容，她看着那俩人大喊道：“请你们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我们会的！”听见声音的段琰也冲着封棉挥手，却不慎被阳光照到了手背。
他急忙收回腰间开始腐烂脱皮的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三不言。大概是因为昨天真的太疲乏了，少年的脸色依旧很苍白，他看着段琰，默不作声地拉住他的手，修复好了那一小片皮肤。
“我下次一定注意。”段琰跟在三不言身后小声说。
“嗯。”三不言应了一声，语气稍微有点急促：“我们必须要快点了，迟则生变。”
段琰回头看了一眼趴在城墙上的那个小小身影，眼前的这幅场景，让他的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悲凉，这巨大的城墙下，曾经多么繁荣昌盛的城池，现在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姑娘守着。段琰想，那城中所有人的执念和不甘大抵都被封棉一个人承受了吧，她还那样小，本不该承受这些，她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少女时期，然后她会在父亲的注视下嫁人、生子，一个女子的一辈子便也这样过去了。
她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背负着强大的执念，孤独地守着一座死城，等着一具死尸。
“段珏，这笔账我一定跟他好好算一下！”段琰不忍再看，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
“嗯。”三不言没回头，却很认真地应了一声。
“阿三，不要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啊。”段琰笑出了声，然后快步上前搂住了三不言的肩膀。
三不言实在是太瘦了，轻轻松松就被段琰搂在了怀中，他低头的时候能看见少年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苍白挺翘的鼻尖，他忽然就失了神，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瘦？”
瘦到好像稍微一用力这人就会碎在他怀里一样。
三不言的身体一僵，片刻后又放松了，他笑着说道：“大抵是因为我吃的少吧。”
“哈哈。”段琰忍不住大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应当不是会说这样的话的人。”
“那殿下眼中的我是怎样的？”三不言微仰起头看段琰，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
“冷静、强大还很…好看。”段琰偏过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不过我们认识时日尚短，这个也不大好说。”
三不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他从段琰怀中出来，沉默片刻后放飞了一只白鸦。
“阿三眼中的我又是怎样的？”段琰看着他的动作，问了一句。
“殿下是一个呆子。”三不言走在了他前面，轻飘飘地说。
段琰：“……”
“但是你善良温柔，又有决断，会是一个很好的君王。”三不言顿了片刻又补充道。
“为何你们都认为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君王？”段琰一天内已经听了两次相同的话了。
“因为你有一颗仁爱之心，虽然在谋略方面你没有那么擅长，但是总会有人成为你的左膀右臂来弥补你的不足，所以你注定会是一个好的君王。”三不言回头，雾蓝色的眸子里反射朝阳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间，段琰觉得他从前曾见过三不言。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是相识不久的人，但少年却让他很安心，甚至想让他不由自主去依赖。
段琰看着三不言眼里的光，微微抿起了一个微笑，然后上前一步牵住了少年的衣袖，任由少年带着他一路向前。
他们走过荒芜的城池，经过葱郁的林梢，又行过静谧的村庄，好似看尽了人间风光，也走过了百年光阴。
虽然一路上没有多少人，但是天气过于炎热，段琰受不了这样的酷热，一路上走走停停，临近傍晚才看见了一座隐匿在山脚下的小村庄。
因着天色的缘故，整座村庄看上去十分静谧，袅袅炊烟从村庄上空颤巍巍地升起，散进了天边的云层之中，像是一层薄纱笼罩着村庄，偶有几声鸟鸣，清脆地略过天空，为村庄平添了几分生气。
“这个村庄，有点奇怪？”段琰看着远处宛如山水名画一般的村庄，心头却浮上几丝怪异的感觉。
“很浓厚的死气。”三不言轻声回答，伸出的手臂上停留着一只白鸦。他看着村庄背后此起彼伏的山峦：“那座山背后就是那个乱葬岗。”
“那封将军……”
“我看到了那日的情形。”三不言打断了段琰，回头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让段琰心里不安，他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三不言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段琰眉心，那日的情形在他眼中一一重现。在看清之后，一股冷气从他脚底颤栗着冲上头皮，他紧紧咬着牙，只觉得遍体生寒。
灼热的太阳，干涸的土地，纵马前进的梁军，还有…被拖在马后的封漠。
曾经万人景仰的英雄封漠，形容枯槁、一身血污地被拖行在马后。他的脚干裂脱皮，露出了森白的骨头，那双脚一步一步踏在干裂的土地上，踩出一个个带着血的脚印。
而梁军拖行着他，耗干了他身上最后一滴血后把他扔在了那样的地方，而他们看着封漠的尸身，大笑着、议论着这位将军，语言之中毫无尊敬可言。那一声声辱骂像是针尖一样扎在段琰身上、心上，戳出一个个深不见血的伤口，让他痛、让他难受，却没有办法发泄。
“殿下。”三不言把段琰颤抖的身体抱在了怀中，他的下巴放在段琰的肩窝处，轻柔的声音飘进了段琰耳中，撕下了他一直伪装着的坚强。
“封漠……”段琰嘶哑悲愤的哭声响起，惊起了栖息在林梢的飞鸟，它们鸣叫着振翅飞向山头，好似也在为那位将军悲伤。
段琰与封漠少年时期一起读书，关系说不上多深，却也是为数不多可以交心的朋友，加上封漠大他许多岁，一直以来都很照顾他，对他来说是亦兄亦友般的存在，但是现在，他的友人被侮辱至死，他国家的城池被烧毁，无辜的百姓被虐杀，而这一切，明明是可以被避免的。
“段珏！”段琰红着眼睛低吼了一声，若不是段珏，他怎么被梁军埋伏，那三千金甲卫又怎会全军覆没，他又怎会来不及援助安平郡，让安平郡和封漠变成这般模样？
“殿下，冷静！”三不言紧紧搂住段琰，抓住了他露出锋利指甲的手指。
指甲深深刺进三不言的掌心，血液顺着伤口滴落，像是在地面上开出了一朵艳色的花。触目惊心的红色映入段琰眼中，唤醒了他快要暴走的神志。他一下回神，抓着三不言的手掌，张皇无措地看着少年愈发苍白的脸色。
“阿三……”
“殿下，要喝吗？”三不言抽回手，笑着在段琰面前晃了晃流血的手掌。
“说什么傻话？！”段琰大惊，急忙从衣服上撕下了一条布料，抓着他的手掌仔细地包好。
“可是已经流血了，不喝有点可惜。”三不言看着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掌，无奈地说。
“以后我若是再这样，你就把我打晕把，可不能再用手去接了。”段琰叹了口气，心里十分愧疚。
“殿下，我舍不得啊。”三不言无奈一笑，轻轻捂住了眼睛。
“……阿三，你怎么变了？”段琰竟无言以对。
“我没变，我对殿下向来情意深重，可比柳大人深重多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话可都是你说的。”段琰总觉得这段对话有哪里不太妥当，可要他说出那里不妥当时他又说不出来。他忍不住看向三不言，却发现三不言在盯着远处的村庄出神。
那村庄不知何时已经变了一番模样，那些从各家各户冒出来的炊烟已然变了颜色，薄红的烟雾很快便笼罩了他们头顶这一片天空，几只黑色的乌鸦从林间飞出，嘶哑的叫声回荡在山脚，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随着叫声在逐渐蔓延。
一个人影从树林掩映处慢慢向他们行来。
那人撑着一把红色的纸伞，伞边和伞面上用金色勾勒出了大片大片的花纹，段琰眯了眯眼才看清，那上面的花纹连起来竟然是一个又一个交叠重复的“死”字。
那人移动速度很快，瞬息之间他已经从很远的地方站到了他们面前，他轻轻抬起纸伞，一双暗红色的眸子盯着段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殿下，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赤金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