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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敛白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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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敛白骨
“殿下,等会儿进去之后无论看见什么你都千万要忍住了。”三不言伸手替段琰拉上兜帽,又叮嘱了一遍。
“里面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我又会看见什么?”段琰静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了。
“看见…所有你想看见的和不想看见的。”三不言直视着他,雾蓝色的眼睛好像要看到他内心最深沉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看见什么呢?”那样的眼神让段琰觉得莫名的熟悉,他不喜欢这种被看透内心的感觉。
三不言后退了一步,拉上了兜帽隔开了段琰看他的目光:“总之,殿下记得我的话便可。”
段琰垂下目光,又问了一遍:“阿三也认识生前的我吗?”
“夏三皇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不言的声音飘渺遥远,被风吹进了段琰的耳中。他看着三不言的背影,有那一瞬间他想拉住他,可是伸出去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落到少年身上。
“也是,本皇子风流倜傥,声名远播,你认识我也是应当的。”段琰在衣服上蹭了蹭落回身侧的手,上前走在了三不言身边:“阿三放心,你的话我向来是牢记的。”
“那便好。”
将军府里的死气比在外面看到的还要浓厚许多,几乎到处都是一大团一大团漂浮着的黑气,好在段琰已非常人,夜视能力也有一定的提升,不然他不一定能看见前面的路。
三不言走在段琰前面,宽大的衣服在风里飘动,他觉得少年就好像一张纸一样,这风若是再大一点,都能把少年吹走。
这府邸不大,不多时便能走到内院,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烧焦的痕迹,这里好像是一个小型的练武场,最显眼的便是院子中间那一排长|枪,每一支都是由上好的材质所制成,不难想象在那位将军手里它们会放出何等耀眼的光采,但是它们现在孤零零地立在武器架上,孤独地等待着有人来拿起它们。
可是不会有人能拿起它们了。
“封将军,使得一手好枪。”段琰忍不住上前摸了摸那些长|枪。
他收回手,指尖却没有料想之中的灰尘,他仔细看了一遍,那些长|枪枪身光洁如新,枪尖在黑夜里也发出了熠熠寒芒,像是有人在时时刻刻打理着它们。
“小心!不要乱动。”三不言快步走过来,他先是拉着段琰的手仔细看了看才瞥了那排长|枪一眼:“这院子里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动为好。”
“哦,我知道了。”段琰从三不言手里抽回手,想自己去周围查看情况。
三不言却没让他如意,他拦在段琰身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殿下这是生气了?”
“我能生什么气?”段琰看都不想看他,低下头用脚尖踢了踢地面。
“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回答殿下的问题?”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是段琰却没觉得他是在问自己。
这个人真的坏,明明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却还要来问他,甚至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姿态,段琰终于抬头看着他,闷闷地开口:“若我说是,你又当如何?”
“那我就哄殿下开心可好?”三不言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殿下就不要生我的气了,有些事情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殿下。”
“真的?”段琰乜了三不言一眼,看他拽着自己的袖子一副很乖的样子,心里忽然间就通透了,也不生气了,他拍了拍三不言的手:“好吧,那我不生气了。”
“我就知道殿下不会生我的气。”三不言轻笑了一声,目光却在一瞬间变得凌厉,他极快地出手扔出一把纸屑,纸屑纷飞间几片羽毛带着寒光飞向武器架,然后从黑暗中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他冷笑一声:“偷听可不是什么有礼的事。”
“你是谁?”阴冷的声音响起,一大团黑雾从架子后面飘出来,然后慢慢凝聚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她穿着一身黑袍,头发很长,露出来的半张脸已经被烧毁,布满了模糊不清的伤痕。女子歪了歪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三不言看。
“三不言。”三不言搂住段琰的肩膀把他护在身后,看着那个女子:“你又是谁?”
“三不言,三不言,是哪三不言?”黑袍女子没有回答,又接着问。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像是一个木偶,被人扯着线,一扯一动。
“不言生死,不言过去亦不言将来。”三不言沉默了好久,就在段琰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女子的声音更冷漠,好似淬了冰一样,光是听着就让人心疼。
段琰试图去看清三不言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是兜帽把他的脸遮的严严实实,他什么也看不见。
不言生死,不言过去亦不言将来,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可是,没有生死,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这样的人,真的会存在吗?
段琰不知道,他只觉得心里有处地方开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别看,别想。”三不言伸手拉低了他的兜帽,把他整个人都包在斗篷里,低声在他耳边说。
“为什么?”段琰问道。
“这是心傀,是一种可以扰乱人的神魂的灵物,尤其是你这样魂魄被强行锁在肉身内的。”三不言耐心解释道:“只要神魂不稳,我就保不住你了。”
“……”段琰觉得他真的很惨,不但要被散魂当做食物,还容易被这样可怕的东西扰乱神魂,小命随时都有可能玩完。
虽然他的小命已经玩完了,现在能勉强这样“活着”全靠三不言,但是他还没有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决不能就在这样的地方被抹杀掉唯一生的希望。
那个冷漠的女子声音又响起来了:“你们为何来这里?”
“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引我们来这里有何目的?”三不言似是嗤笑了一声。
这次黑袍女子却没有再说话,下一秒风声尖啸着从段琰耳边擦过,被身边的人搂住了腰,侧身飞到了另一边。
“殿下,保护好自己。”
说罢三不言便放开了他,提起棍子砸向黑袍女子。听着耳边激烈的打斗声,他急忙扯下兜帽,却发现眼前的景物已经开始变换,那些被烧焦的痕迹开始燃起熊熊大火,无数人的身影在火中哭喊尖叫,穿着黑甲的士兵举着长刀砍向了一个中年妇人,段琰下意识去阻挡,手却从妇人身上穿了过去。黑甲士兵把刀抽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怔怔地看着鲜血从他眼前飞溅而过,最后在地面上泼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那里一片温热,好似那些血液也溅在了他的脸上。
那些火舌似乎顺着脚踝爬了上来,叫嚣着要吞没他,他身处一片火海中无法挣出,只能任由大火把他的灵魂和躯体都燃烧殆尽。
可是他不想,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抵抗。那个人,那个人明明一直在保护着他,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闭上眼,把快要飘散的神志强行凝聚起来,这时他忽然感到耳后一阵冰凉,在那股凉意中,他一下就回了神,然后听见了三不言在他耳边的厉喝声:“殿下,凝神护住檀中!”
他睁开眼睛,快速在檀中点了一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随着一缕黑气被他吐出来,眼前的幻境也开始慢慢破碎。他看着被长剑穿心而过的妇人和一脸狰狞的黑甲士兵渐渐破碎的身影,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要是他不能从幻境挣脱出来,恐怕也会跟着幻境一起碎了。
纷飞的纸屑中少年和黑袍女子缠斗在一起,他看着三不言凝重的脸色,伸出手在心中默念了一会儿,尖利的指甲从指尖冒出,他咬了咬牙,然后大吼一声冲了上去。
三不言正和那女子打得难分难舍,却被硬生生插进来的段琰打破了僵局。段琰生前不会武,现在自然也不会,他闭着眼,上来就是一阵胡搅蛮缠。虽然这样很乱来,但是却有意想不到的成效。
他这一番胡搅蛮缠打断了把黑袍女子扯住的那根“线”,让僵持不下的战局出现了裂缝。段琰锋利的指甲在女子身上胡乱划开了几刀细长的伤口,纸屑趁机顺着伤口飞进去,片刻那女子便尖叫着被火花吞没,只剩下一缕黑烟幽幽地飘回了架子后面。
“你还要躲着吗?封棉小姐。”三不言收起棍子,淡漠地看着架子后面。
“咯咯咯,想不到竟然被大哥哥认出来了呀。”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出,明明是很稚嫩甜美的童声,却十分尖利,这样便失去了那份童真,无端多了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是……小棉吗?”段琰脑子空白了一瞬,然后看向那片黑暗的虚空。
“你们怎么猜出来是我的?”扎着双髻的小女孩从架子后面飘出来。她一身红袄被烧得焦黑,双脚已经没有了,下肢空荡荡地飘在半空,本来白净的脸上也被烧得一片焦黑,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她歪着头看着段琰,嘴角几乎扯到了耳根:“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女孩眼里几乎全是眼白,看着段琰的时候让他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上来,一直到后脑,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三不言伸手在段琰手腕间捏了捏,然后抬起胳膊让白鸦落在上面,他对着白鸦耳语了几句然后放飞了它:“我有‘眼睛’,自然知道。”
“又见面了。”段琰呢喃了一句,他以前最喜欢来安平郡,自然也喜欢来将军府,上次见到封棉,她还是活泼可爱的小少女,如今再见竟是如此境地。
“我曾经还想嫁给殿下呢,可是我现在配不上殿下啦。”封棉还在咯咯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尖一疼。越来越浓重的黑气在她身边聚集,看上去就好像她生于这片黑暗一般。
她的速度很快,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段琰身边,她贴着段琰的耳朵,呼出来的气息冰冷至极:“殿下能帮小棉敛了爹爹的尸骨吗?”
“你把我们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三不言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拎着封棉的后领一把将她扔出去,清凌凌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封棉被那一眼扫地后背发凉,她娇笑了一声,把身体往黑暗里缩了缩:“我没办法离开这里,只能这样做啦。”
“是谁教你这样做的?别跟我说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可不信。”三不言拎着棍子向她走了几步,笑眯眯地看着她。
“……”封棉又往黑暗里缩了缩,然后撇了撇嘴:“那人说的果然没错,你就是个小心眼。”
“既然知道我小心眼就快点告诉我,我可没时间跟你玩。”三不言在手里敲了敲棍子,威胁地看着封棉。
“……是个青衣人,还撑着一把纸伞。”封棉权衡了一下,乖乖说道:“他告诉我怎么变得强大,又告诉我你们会帮我,但是我没想到殿下……”
“我们该怎么帮你?”看着三不言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段琰急忙打断了封棉。
“找到我爹爹的尸骨,把他在安平郡好生安葬了就是。他一辈子都为了安平郡,想必死了以后也想在安平郡葬着吧。”封棉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该有的娇憨。
可段琰清楚地记得,封棉今年只有十三岁。
“那你呢?”段琰下意识问。
“这你就要问大哥哥了。”封棉笑着冲三不言扬了扬下巴。
三不言却躲开了段琰的目光,他张开手心,手心的纸屑闪着火花:“只能烧掉。”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都可以……”段琰急忙道,却被三不言打断了。
“殿下可还记得我说过的黑死鬼?她现在便是,要想这座城池的死气散去,只能烧了源头,而她就是源头。”三不言摇摇头:“她吞噬了太多散魂,接收了太多怨气执念,这种力量太过于强横了,她现在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了。”
“大哥哥说的没错,我现在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我就连一只心傀抖控制不了了。”封棉依旧笑着,鲜红的嘴角一直咧着,好像除了笑,她不会做出别的表情了。
段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的脑海中全是封棉以前可爱灵动的模样,然后她的样子逐渐模糊,最后又与现在这幅狰狞可怕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无力又可悲:“真的没办法了吗?”
三不言还是摇头,沉默了片刻后他开口了:“我们可以敛了封将军的尸骨,但是你要告诉我们他在哪里。”
“爹爹当日被悬挂于城墙上三天三夜,三日后,安平郡百姓被尽数屠净。梁军在第三日放下了爹爹,然后把他拖行数十里,最后抛尸在十里外的一处乱葬岗中,现在他的尸体在烈日下、风雨里,腐烂发臭。他甚至都不能体面地离开,他可是我的父亲,可是……可是一个英雄啊。”
是的,封将军是一位父亲,一位英雄,却不能回到他的女儿身边,回到他守护着的百姓身边。
“我们一定会把他带回来!”段琰认真地看向封棉。
女孩儿总是笑着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她被烧焦的眼角看不出情绪,但是段琰知道,她现在很悲伤。
段琰看着封棉被烧掉的半个身体,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一定会把封将军完完整整带回来,夏的将军必然要葬在夏的国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