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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严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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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后来,我成功了。
我的骁勇善战的将士们一路浴血,废帝退位让贤请求到北地为奴。我成功了,辉煌的大殿如今都归我了,翡翠雕饰,东陵白石,九重的褐红帷帘用的是江南最好的绢纱。而我心中酸胀,惴惴不安。
我隔着衣料摸着他背后那道疤痕,是他先前为我挡了一箭所留下的,在我的玉郎身上留下了一道细缝,好像我的意识可以从那道裂缝中探进去,碰到那人腔子里一颗琉璃心。
断舍离,断舍离,我从背后抱住他,浓浓的鼻音里都是眷恋:“不要留在这吃人的大殿里了,回去吧,去过你闲云野鹤的日子。”
宁归寻皱了眉:“陛下说笑了,我其实很乐意陪着你。”
我近来敏感得很,朝堂不稳,压在我身上的事到底太多了:“谁是陛下?你如今都不叫我阿颂了。”
他默然片刻,非常轻地哼了句:“无理取闹。”
可是我真的很慌,我想起废帝残存在暗处的党羽,想起宁归寻当年与旧太子的熟稔与纠葛,想起我的步辇同他在宫道上相逢,我望向他来时的方向,看到通往东宫的幽深巷道。
我想送他走,送他去神仙该住的仙宫,尽管这像是从我身上剥离一片骨头,但我的小仙师不该同我一样被困在金色暗沉的笼子里。我享受着朝堂手掌大权的快感,他如今却只得望着朱红色的宫墙,用那管清冷的声音怯怯唤一句“陛下”。
我的仙人不该向我恭敬,我是王,却从那个山头开始就被他吃得死死的。
我想送他离开,回天青水碧的柔软江南。
那天我在寝宫唤他,握着好不容易寻来的一管药汤。
“阿宁,这是瓶忘忧草熬成的汤。”我简单介绍,正要夸夸其谈这灵药是如何的稀少,我又是如何为了他动用私卫四处寻找,却看到宁归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
好像褪尽了血色,比他中箭那天还要苍白,只一双黑漆漆的眼盯住我,我一晃神竟从他面上读出了震惊与茫然。
我于是吞下了废话,望向宁归寻难以置信的面庞,硬着头皮憋出下面的话,心里莫名有些忐忑不安:“这药可以让你忘掉近几年的事情,你回江南去,若是舍不得我就喝下去,想记住就……也可以不喝。”
我说着有些难过,心里的酸胀像是快要爆炸:“做你的闲散仙人吧,忘掉我的剑和血。孤到底也只是个篡位的乱臣,又没有杀了废帝,我会护不住你的。”
宁归寻冷静下来,我竟从他面上看出了哀痛和心如死灰之类过于激烈的情绪,一时胆怯:“不喝也行,说不准你不用忘忧草也可以把我忘掉。”
他猛地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掷地有声:“我想确定一件事情。陛下是否熟知草木药理?”
我托人找忘忧草时,明确查到了这草药不会对人体有多大的损伤,也无毒,此时非常确定:“知道的,这个草药我已经查过了,只要不和蘼头菌同食就可以。”
他像是终于被击垮了,笑着说:“好……好。”
我看见眼泪从他漂亮的眼里流出来,我曾说小仙师的眼睛像肃安城最澄澈的月夜,现在这个月夜起了大风落了暴雨,云升起来,雾聚起来,是乌蒙蒙的荒城的长夜了。
我不忍再看,虽然我也是为宁归寻好,为他的安全着想,但如此专横地替他做决定,我自己都有些不齿。
美丽的鸟儿,如今我放你自由,去天池边濯洗你华彩的尾羽吧,不要再贪恋宫井里腥甜的水了。
我本想只是让他带上这瓶药,不料宁归寻端端正正朝我行了一礼,淡声道:“自然是舍不得阿颂的,我不喝下去怎么愿走。”
他接过了瓶子,旋下木塞便一饮而尽。他吞咽得太快了,苦涩的汁液流过他滚动的喉结,流进他的衣襟,顺着他的皮肤将每一滴都流到我心里去了。
真是不带一点犹豫,我眼睁睁看着这人一鼓作气喝完了忘忧草汤,像是感觉不到苦味一般,而后将瓶子掷在殿中的地毯上。
应该是苦的。我刚想问他要不要抓一把松子糖含含,宁归寻却大步向外走去。
“臣归乡了,不劳陛下远送。”他冷静地走出去,我听着他一口一个“臣”,一时觉得相送的立场也没有了。只一直愣愣杵着,看着他麻木地渐行渐远,看着他拒绝我安排好的车马,说自己搭车乘船回去,他那么果断,又那么冷静,慢慢等着药效发挥让我这个人一点点从宁归寻的生命里挤出去。
我想要装作无事发生,良久却咬着手臂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呜咽。
我舍不得他,终于擒住的鸟儿,却放了自由。
都说“悲莫悲兮生别离”,这是要多痛才忍心放他天各一方。我想我是爱他的,用我拙劣的手段,我的喜欢就是把所有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一股脑强塞到他手中,也可能,有些是他并不想要的。
实在放心不下,我时常托人打听宁归寻的处境,没想到他藏得真严实,哪里都找不到。估计是饮下忘忧草之后忘了在肃安城的这几年,迷迷糊糊跑回清虚道人埋骨的那座山上去了。
那便不打扰了。既然要还他一个无垢仙宫,我又何必要把自己乱糟糟的一团凡尘又绞回他身上去。
他说,师父欠下的恩情,做徒弟的不得不还,其实本就没有他什么事,是我一时脑热又寻思着向父皇交差,才将计就计顺着他的意思领他到肃安。
好了,现在我把自己从他的生命里剔出去了,留着这些年的宁归寻缠绕着我渗进我的骨缝,在每个阴雨天,在每个没有月的夜,每一次宫人行动间银饰珮环撞出的清越玉鸣声里,我看见夜宴上的宁归寻,黑色靴子上赫赫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