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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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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归寻喝了半罐鹿首芝,体质逐渐转好的时候,我父皇驾崩了。
我那说不上英明神武但也没做过恶事的父皇,最担心的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傻皇兄,为此特地在最后一晚拽着宁归寻,要他多为太子窥探一番天运。宁归寻默然应了,但我知道他卜出了太多的乱象,就像那年元夕对我的警示——“不要去夺别的位置”。
我得了个敬王的封号,要被赶到遥远的封地上去。我会远离权力中心,看着我文不成武不就,唯独投了个金胎的太子哥哥,不对,是新皇,在繁华诡谲的肃安城闲散搅弄。
我不甘心。我在恨。
就像那年,走在请清虚道人下山的路上,我心里是有怨的,后来这怨念是怎么渐次转为欣喜,像一朵在混乱时序里骤然怒放的花,我却是不愿再回想。
路途艰远,让金尊玉贵的大殿下去,所有人都在担心危险,这时候顶上的就是我这个五皇子了。身份贵重,真死了却也不过尔尔,朝纲不会扭转易主,所有人都可以在象征性流泪之后按部就班地在肃安城中继续原先的日子,不过是支出的例钱少了那么一份。如是而已。
那天我狼狈地攀至山顶,去请辅佐别人的仙师。
锦衣撕裂,脸颊流血,怨愤与悲哀之间,舟车劳顿之下,我看见他从棚屋里走出来。
他不会是年迈的清虚,我想,这少年该是个不会老的仙人罢。
我再也不想当那个可有可无的五皇子了,也不想当这个终将安息在边陲之地的敬王。
我想让肃安为我侧目,想万众簇拥去最高的塔顶里,描摹那壁画上最惊艳的一株丹砂花,让千灯同起的城池爆裂出最辉煌壮阔的气象。
养精蓄锐后,我反了。
我和江北最负盛名的谋士坐在帐中,我冷静地指点着地图上的线路,他却沉沉望着我。
“怎么?可有不妥?”我虚心求教。
他纠结片刻,轻声道:“指点新皇的是国师,我担心……”
“狭路相逢,王爷狠得下心吗?”这谋士看来已经试探出了我的心思,倒挺敏锐的。
我呼出一口浊气:“这样的话,总归他只是幕后之人。破了肃安,生擒,便为我所用吧。”
我不信他忍心帮新皇杀我,草木无情,而我的小仙师大概是有心的。
沙场很乱。
风大,冷,钻骨头。
我知道新皇让宁归寻随军跟着,可我没想到这人还胆大包天地混到沙场上来了。战鼓一擂,剑戟同出,刀枪铮鸣,嘶吼的战马倒下时溅起一片腥甜的沙土,我挥动着沉重的名剑,踏着枯骨厮杀着走向功成。
片刻的喘息间,我能看清他站在不远处,一圈死士紧紧围着他斩杀,似乎很无奈明净的国师为什么要跑到战场这种搏命的地方来。
太儿戏了,太任性了,我的宁宁应该高坐在主帐中,会有无数灰头土脸的信徒为他冲锋陷阵,我大概也算其中之一。我的国师他不应该披着一件灰色鹤氅就胡乱跑下来,让没扎劳的发丝在浑浊的空气里飞扬,污秽的血与尘埃不该在他漂亮的面庞降落,即使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沉静而美丽,他的眼睛。
我的小仙师有着肃安城最澄澈的月夜一样的眼睛,他应该坐在深深的山里晒着太阳,在碧蓝色的湖水边养几只白鹤。
我会为他披坚执锐,戴着最厚重的一副甲胄杀退所有豺狼虎豹,为他打扫好无尘的仙宫,挑选出所有没有离别与悲伤桥段的话本,点亮一宫的长短烛台照亮所有可能藏着小虫的角落。
我军的战况尚好,但我心里酸而胀,我不再看他,剑锋猛烈而暴虐。
他那么怕冷,不该在这儿被朔风席卷。
忽然我身旁的副将双目圆睁,风声与马鸣太过喧嚣,我一时听不真切,却立刻明白是要我躲开。
估计是新皇那边在放冷箭了,我来不及反应只凭着直觉要往后一滚,却被人用力朝下一扑。我的脸埋在沙地里,呛了些尘土,正要斥责副将大惊小怪多管闲事,却骤然顿住了。
副将那五大三粗的黑熊般的汉子是没有这么轻的,我偏头勾住了灰披风散落的边角,绒绒的触感好像一时将我脑子锈住了。然后我就听见那边几个死士哭丧般的嚎叫声层层叠叠响起,野狼号月似的:“国师!”“……宁大人!”
宁归寻在我背上咳了一声,凑近我耳朵:“死不了。”
他冷静的声音一下子打通了我血流不畅的血管,一时间我僵硬的四肢可以动了,停住的脑子也可以转了。我当即利索地翻身爬起来,就看见他跪在地上,一枝羽箭穿透了灰色鹤氅,没入他后背,这人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显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我一把抱住他,乱七八糟的问题也没有问,责骂的话刚要说出口,可能是这边风太大了,吹得我嗓子哑哑的。风也太冷了,冻得我眼眶也红了。
宁归寻看见我泫然欲泣的没出息样子,虚虚推了我一把,极其没有心地说:“你要是恨我,我就躺这儿让万马踏死。要是不怨了,还要麻烦敬王把我带回去治一下。”
他堪堪说完,还自以为非常活泼地微微一笑。
我恨,我真的恨,宁归寻没有心。
要是我被马蹄踩踏能让他高兴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早在猎场的时候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卧倒在烈马群的正中央。他居然忍心说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废话来伤我的心,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理亏。
我护着他,提剑干净利落地斩去靠近我们的敌人首级,宁归寻安安静静地被我摁在怀里,估计是那箭伤了心脉,他也没力气说些“注意分寸松开一点”之类的鬼话。
我的小仙师,我宁愿用自己的凡人躯干困住你的眼睛,叫你只能看见松上的落雪与梅枝上新长出的苞蕾,你的眼睛不该被用来注视横飞的骨肉与剑上顺着血槽滚落的黏腻。
“我就是讨厌你,”我咬牙切齿对他说,“给我撑到回去,小爷好吃好喝供着你。”
宁归寻轻轻偏了偏头,一言不发。我却忽然觉得,就算我造反失败要斩首示众,在那之前也要把压箱底的东西掏出来,倾家荡产也要让宁归寻跑得离京城远远的,一世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