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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槐序 ...

  •   3

      他倚着假山等我。也可能并不在等我。

      但他微微笑着,喝过几杯薄酒后,眉眼秾丽而凉薄,我有些想被这样一个人等着。

      肃安一城花灯,宁归寻半边脸映在明月下,夜色里好像俱是他浓墨重彩、大红大绿的鬼气与仙意。和我这个凡人隔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像一层不可逾越的雾气,稀薄透亮,却可能跨出一步就是沼泽迷境。

      我有些懊恼,那年同宁归寻一同归京时,我把他当作同龄的伙伴,谈论过不少有趣的东西。那时的宁归寻没有现在这样寡言,他在山里闷久了,忽然遇到个爱说废话的皇子,有些新奇,陪着我嘀嘀咕咕了许久。而现在呢,我的步辇同他在宫道上相逢,也只是客气一礼。

      我觉得他待我与旁人是不一样的,但每当我望向他来时的方向,常常看到通往东宫的巷道。

      太子究竟好在哪里?论文论武就不算出色,治国策问也只是个中上等,反倒偷偷去平康里看花魁的经验很是丰富。平心而论,我的文韬武略都比他厉害很多。

      我从忿忿不平中回过神来。

      宁归寻神情有几分紧张,他非常客气地喊了声“五皇子”。

      真冷漠,我装作醉酒没听见,转身要走,就听到他又缓了声音,换了个亲切些的称呼:“阿颂,我有话同你说。”

      我被他许久没有的殷勤震了一瞬,有心与国师避嫌,腿脚却不受控制地向他那边走去。

      他寒暄了一番,不咸不淡,眼神复杂。我知道他的话藏在后面,轻声道:“有话尽管讲,我不会生你气。”

      “阿颂,你现在就挺快乐的,”他直直望着我,好像我们还是那年同坐一艘小舟渡江回肃安的伙伴,“所以,不要去夺别的位置,我卜出了糟糕的东西。”

      我回忆起在夜宴上画卦时他手腕剧烈抖动了一瞬,原来是与我有关吗?这一卦,这一卦……我醒了酒,骤然一惊,好像从宁归寻的寥寥数语中窥见了什么可怕的命数。

      浩大筵席,当着皇亲国戚的面,国师卜出了我会谋逆,并且下场会很惨。

      我定了心神,淡声呵斥:“你莫不是占卜后酒喝多了?瞎说什么胡话,本皇子先走了,国师见谅。”

      宁归寻不道别也不阻拦,阴影落在他脸上,我忽然觉得这个人不是凡胎生,好似春风拂槛之时,便得以回到云层之上,与仙鹤春水同居。

      很久之后,那天给我们把守在御花园门口的,宁归寻的心腹告诉我,他在元夕时,算出了我会颓败地端坐在王座之上,冷酷而无为,未及而立之年便仓促地死去,留下短暂平淡的一生被寥寥几笔记在书页上。

      4

      我用刀尖划拉着牡丹的细瓣,刀上还淌着野猎时斩狍子的血。几片花瓣簌簌落到地上,我忽然有些后悔,毕竟是这么美丽的深紫色重瓣牡丹,这样幽暗迷人的颜色,他会不会喜欢。我懊恼地望着地上被胡乱割下的花瓣,伸手小心翼翼摘下了那朵花。

      草木知春不久归,这花估约是猎场上最后一朵芳菲了。

      我一只手拽着准备带回去给皇兄的狍子,另一只手却仔细握着那株花的长茎,场面应该挺滑稽的。

      但如果是要给他的东西,这样谨慎才是理所当然。

      就这样走回了行宫,我远远看到他疲惫地坐在阑干旁,明明今日不算冷,他却裹着件厚厚的披风。

      我慢慢停下来,用干净的袍角擦拭着花瓣上残留的血渍。

      “五皇子。”宁归寻与我打招呼,他坐在春末的阳光里,今天不温不寒,阳光也是恰到好处的稀薄一层。浅而寡淡的春晖将一层花影投在他侧脸上,微风过时那架快败的紫藤悉悉索索地晃动,花影就在他脸上颤动摇摆,温煦地滑过他波澜不惊的眉眼。

      我觉得手里的鲜花开始发烫,从茎秆的底部起了火,慢慢攀升到我手心的纹路里。

      “你不热吗?裹得严严实实的。”我装作路过的样子,与他寒暄。

      宁归寻好脾气地笑了,他的表情一鲜活,眼里就像有光一般,照得我这个夜旅的人晃神。

      “我体寒,”他解释说,“我们卜算天机的人总归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大概不容易感到暖和就是个惩罚吧。”

      他轻描淡写,我却皱了眉。春末就裹着绒毛披风这可不是一般的畏寒了,我想起曾在哪本闲书上看到,有种天罚就是让人一年四季都如同在冰窖中那样寒冷,凉气牢牢冻着经脉,行动间偶有刺痛感。

      我一激动就开始莽撞,把那朵花递到他手上,我说:“这是猎场今年最后一朵牡丹了。”

      他挑眉,微笑着接了过去,不料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只柔软而冰凉的手,宁归寻抬头看我,白皙的脸被花瓣妖异的紫色衬得平添几分病态。他静静垂眼看着我带来的,摘下久了变得有些蔫巴的名花,没有把手抽走,却也没有说话。

      这是我的小仙师,他是肃安城最高的塔顶里,那壁画上最惊艳的一株丹砂花。

      我想要让他更暖和一点,任何活物与亡灵都不能惩罚他,即使是无孔不入的寒冷,即使岁月那样荒唐与漫长。

      “这朵牡丹那么漂亮,我叫人帮你做成干花好不好?”我捂着他的手,他手里捂着紫色大花。

      我看见笑容从宁归寻弯着的眼里淌出来,眼泪似的淌了满脸。“好呀。”他说。

      我给他做出了完美的一朵干花,色彩凝固在最诡艳的时候,他好像很喜欢,但我想让他更高兴一点。

      要让他像最潇洒活泼的少年郎那样,只用披着薄薄的春衫,骑马倚斜桥。

      我动用人脉不说,自己也咬牙看起了古籍,这可是最让我头疼的那种书。宁归寻是个聪明得有些过分的人,可以说是天文历法,草木花序,无所不知,他一定知道怎么缓解体寒,但他无所谓地拖着。

      从猎场行宫回去那天,我高高兴兴敲了他马车的窗棂,面上却装出八风不动的沉着样子。
      “宁归寻,”我喊他,“你究竟知不知道怎么治疗寒凉之症?”

      他掀开眼,用像是审视又有些茫然的目光打量了我片刻,缓声道:“麻烦而且没必要。要用很难找到的鹿首芝入药。”

      就说他知道。我得意地从背后拿出一个罐子,心里有些生闷气,气他明明早知道却晾着我自己想办法,但献殷勤的劲儿很快席卷了我。

      “鹿首芝又不难找。”我满怀期望地睨着他。嗯……也就我的私卫跟侠客在各地山上跑了一个多月。

      “看看这是什么,经脉刺痛的时候记得喝,这一罐应该能管挺久。”我看着他伸手捧过去,轻轻搂在怀里,眼角眉梢渲染着细微而复杂的情绪。

      “你少操心这些。”他的手扣着罐壁,指尖泛着白,见我睁眼盯着他,又软软添上一句安抚的话——“阿颂,回去吧,要上路了。”

      不需要他顺毛,我仰头看着天,初夏的热浪卷得我心里发烫,会不会也能捂暖我那畏寒的小仙师。

      我看清他眼尾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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